太原府西五十里,黑松林。
夜风如刀,刮得松针呜呜作响,也掩盖了林深处令人心悸的马鼻响和兵甲摩擦声。
这里藏着一支狼群。
没有火把,没有喧哗,五千名女真精锐骑兵就像一群屏住呼吸的饿兽,静默地潜伏在黑暗中。
他们每一个都是从白山黑水杀出来的老匪,马蹄裹布,口衔木枚,连呼出的白气都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队伍最前方,一匹通体漆黑的神驹之上,端坐着一位身披重甲的大将。
完颜银术可。
大金国排名前五的悍将,以狡诈凶残着称。
此刻,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老眼,正死死盯着远方那片被火光烧红的天空。
那是西山的方向。
“都帅,烧了一天一夜了。”
副将完颜阿鲁补策马凑近,压低的声音里难掩兴奋,“斥候回报,西山矿区内火势连绵,爆炸声就没停过。”
“那个叫李锐的,怕是真的把自己给玩死了。”
银术可没说话,手里盘着两枚油光发亮的铁核桃,“咔啦、咔啦”的脆响在风中格外刺耳。
太顺利了。
顺利得让他这个闻惯了陷阱味道的老猎人,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那个鬼狐,可靠吗?”银术可声音沙哑,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
“绝对可靠。”阿鲁补急声道,“他是猛安谋克部的顶尖死士,身上带着大狼主的金牌。而且……”
阿鲁补从怀里掏出一封沾着露水的密信:“这是半个时辰前,汴梁那边的细作拼死送出来的。”
“南朝那个软蛋皇帝,亲口承认是他把图纸给了我们,还说李锐已经重伤昏迷,西山乱成了一锅粥。”
银术可接过密信,借着微弱的月光扫了一眼。
信上言之凿凿,甚至连李锐吐了几口血都写得清清楚楚。
“南朝皇帝……”银术可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为了杀自己的功臣,连亲妹妹都能卖,这种蠢货的话,倒是能信几分。”
作为统帅,他太清楚那支“神机营”的可怕。尤其是那种能喷火、跑得比马还快的铁壳子,简直是骑兵的噩梦。
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他绝不会拿这五千大金勇士的性命去赌。
“再探。”
银术可冷冷吐出两个字,“派一支百人队,换上宋军的号衣,去西山外围摸一摸。记住了,要真的打,看看神机营那帮人究竟是不是真的乱了。”
“是!”
……
西山外围,三号防线。
这里原本是神机营构筑的铁桶阵地,挖了战壕,拉了铁丝网。但此刻,阵地上却是一片狼藉。
几只破灯笼在风中摇摇欲坠,地上散落着丢弃的头盔、水壶,甚至还有几支断裂的长矛。
“来了来了!都给老子精神点!”
张虎趴在战壕后面的土坑里,嘴里叼着根枯草,那一脸的痞气遮都遮不住。
“按照将军的剧本,谁要是演砸了,这月津贴扣光,还得去炊事班削一个月土豆!”
身后的神机营士兵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甚至有人故意把军装撕开了几道口子,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虎哥,真跑啊?”一个新兵蛋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咱神机营啥时候当过逃兵?”
“这叫战术欺诈!懂个屁!”
张虎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待会儿金狗一露头,咱们就放几枪,听个响就行,然后就往矿区里跑。”
“记住,要跑得惊慌失措,跑得屁滚尿流,明白吗?”
“拿出你们去青楼欠钱被龟公追的气势来!”
“明白!”
说话间,前方的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百多名穿着宋军号衣,却留着尾辫的军人,猫着腰摸了上来。
“打!”
张虎吐掉嘴里的枯草,一声令下。
“砰!砰!砰!”
稀稀拉拉的枪声响起。没有排枪,没有交叉火力,就是东一枪西一枪,毫无章法。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汉儿军应声倒地。
但这枪声不仅没吓住对方,反而像是捅了马蜂窝。
金兵百夫长一看这架势,顿时大喜。
以前碰上神机营,那是百米外就开始“点名”,根本靠不近身。
现在倒好,都摸到五十米了,这枪打得,一点准头都没有。
“神机营已乱了!冲上去!杀光他们!”百夫长挥舞着弯刀嚎叫。
“妈呀!金兵来啦!”
张虎极其夸张地怪叫一声,把手里那支早就坏掉的训练用枪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跑,动作浮夸得像是戏台上的丑角:“快跑啊!”
这一嗓子下去。
阵地上的士兵们纷纷效仿,哭爹喊娘地往后撤。
有的跑掉了鞋,有的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连滚带爬地继续跑。
那一百多金人哪见过这种场面?
平日里硬得像石头的神机营,此刻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弱鸡。
“追!别让他们跑了!”
他们追在后头,直接冲进了阵地。他们在战壕里翻箱倒柜,甚至为了争抢一个丢弃的铜水壶打了起来。
……
半个时辰后。
一只沾着泥土和血迹的断裂枪托,被送到了银术可的面前。
那是神机营的制式步枪枪托,上面还刻着编号,木质因为受潮和撞击已经开裂,散发着一股焦糊味。
“都帅!”
百夫长跪在地上,脸上的兴奋根本压不住,“末将亲自带人冲上了三号阵地,宋军一触即溃!他们连枪都扔了。”
“末将还在战壕里发现了这个……”百夫长呈上一块黑乎乎的金属残片,“这似乎是那种铁车的碎片,应该是被大火烧炸了崩出来的。”
银术可接过那块带着焦糊味的金属片。
入手冰凉,边缘锋利,确实是上好的精铁。
他凑到鼻端闻了闻,那股猛火油燃烧后的独特臭味,刺鼻、腥辣,怎么也做不得假。
“铁车真的炸了?”
银术可眼中的疑虑,正在一点点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骨髓里泛出来的贪婪。
他怕的不是人,是那些铁疙瘩。
如今铁车变废铁,猛火油烧干,李锐重伤,军心涣散。
这哪里还是什么龙潭虎穴?这分明就是一座堆满了金银财宝、还没上锁的金库!
“都帅,机不可失啊!”
副将阿鲁补眼珠子都红了,呼吸急促,“西山里面不但有数不清的金银,还有那些工匠!”
“若是能把那些能造枪炮的工匠抢回大金,以后这天下,还有谁能挡得住我们?”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工匠。
如果有了这些能仿制神器的工匠,他们大金就能真正天下无敌!
“传令!”
他霍然起身,拔出腰间的弯刀,刀锋直指那片火光冲天的西山。
“全军……卸甲!”
阿鲁补一愣:“都帅,卸甲?”
“蠢货!”银术可狞笑道,眼中闪烁着兴奋、激动、狂热。
“既然宋军已经吓破了胆,我们就要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去,把他们像赶羊一样围起来!重甲太慢,而且西山路窄,不利于骑兵冲锋。”
“轻装简行,只带弯刀和弓箭!”
“告诉儿郎们,今夜,我们吃肉!”
“谁能砍下李锐的脑袋,赏黄金万两,封万户侯!”
“吼!吼!吼!”
五千金兵发出压抑而狂热的低吼。
那是野兽即将进食前的咆哮。
月光下,无数双贪婪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金银,看到了瑟瑟发抖的宋人女子,看到了唾手可得的万世功勋。
大地震颤。
五千骑兵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漫过黑松林,漫过荒原,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向着那个早已张开血盆大口的陷阱,疯狂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