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政殿内的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兽炭炸裂的火星子四溅,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透进骨髓的寒意。
完颜吴乞买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死死盯着墙上的羊皮地图。
那只粗糙的大手按在“汴梁”二字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隐隐泛着惨白。
“银术可,舌头被冻掉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磨石上干蹭,听得人牙酸。
大殿正中央,跪着一个如铁塔般的汉子。
完颜银术可,大金国最凶悍的猛将,曾率十七骑冲烂辽军两千人阵列的杀神。
此刻,这尊杀神却有些沉默了。
“陛下……臣,有罪。”
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吴乞买猛地转身,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透着股要吃人的狠劲:
“挞马呢?朕派给你最精锐的一百名死士,那是从长白山老林子里跟熊瞎子搏命练出来的顶尖猎手!”
“朕让他们去摘李锐的脑袋,你告诉朕,结果如何?”
银术可没敢抬头。
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双手高举过头顶。
那名册上染着暗红的血迹,早就干透了,发黑,看着瘆人。
内侍快步走下御阶,接过名册呈给吴乞买。
吴乞买翻开第一页。
红叉。
第二页。
红叉。
第三页……
整本名册,一百个名字,无一例外,全都被人用朱砂笔画上了刺眼的红叉。
“啪!”
名册被狠狠摔在地上,纸张飞散。
“一百个死士!一百个!”
吴乞买咆哮如雷,脖颈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就算是往水里扔一百块石头,也能听个响!”
“你就给朕带回来这么个东西?李锐呢?他哪怕少了一根头发没有?!”
“没有……”
银术可终于抬起了头。
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此刻竟写满了恐惧,那是一种见到了不可名状之物后的惊悚,那是活见鬼的表情。
“陛下,别说伤到李锐,挞马……连雁门关帅府的墙根都没摸到。”
“这不可能!”
吴乞买一脚踹翻了身旁的烛台,铜台落地,哐当作响,“雁门关又不是铜墙铁壁!”
“那些死士都会缩骨功、壁虎游墙,夜色掩护下,怎会连墙根都摸不到?”
“夜色……”
银术可惨笑一声,眼神空洞得吓人,“在神机营面前,根本就没有夜色。”
“陛下,他们的墙头上有种古怪的琉璃灯,那灯光强得像太阳掉在地上!”
“光柱一扫,几里地外的耗子都无处遁形,照得比白天还亮堂!”
“挞马刚摸到周边,还没来得及动用飞爪,就被发现了。”
吴乞买愣住了:“发现了又如何?一百个死士暴起发难,总能冲进去几个吧?”
“冲不进去。”
银术可绝望地摇着头,满脸都是对认知的崩塌,“他们不拼刀,不近身。就在几百步外,那种会连响的火铳就开始点名。”
“那是屠杀啊陛下……运气好逃回来的人说,兄弟们甚至都不知道敌人在哪,脑袋就像烂西瓜一样,‘砰’的一声就炸开了。”
“而且……”
银术可吞了口唾沫,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度恶心的画面,胃里一阵翻涌,“所有死去的兄弟,基本都是被打碎了脑袋,死状凄厉。”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像极了那个寒夜里沉闷而精准的枪声。
夜晚,在几百步外,直接击碎头颅。
这还是人吗?这他娘的简直就是阎王爷在点名!
吴乞买双腿一软,颓然坐回虎皮御榻,胸口剧烈起伏。
他原本指望用这种江湖手段解决心腹大患,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大耳刮子。
他切身体会到了面对李锐时的无力感。
“收买下毒呢?”
吴乞买不死心,眼中闪过最后一丝希冀,“不是说有几个细作混进去了吗?”
“李锐手底下的兵也是人,是人就贪财!给金子!给女人!只要能策反几个伙夫,在李锐的饭菜里下毒……”
“陛下,没用的。”
银术可彻底瘫软在地上,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力,“臣带去的五千两黄金,一两都没送出去。”
“神机营的兵,一个个被李锐喂得比咱们的女真贵族还刁。”
“他们一日三餐有肉,冬天发羊毛大氅,战死抚恤金够全家吃三辈子。在他们心里,李锐那就是活生生的长生天!”
说到这,银术可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那是哭笑不得的绝望。
“咱们的细作刚掏出金锭子,就被那帮兵油子给绑了。他们甚至还在争抢,说这细作是‘献俘之功’......”
献俘之功?
大金国的精锐细作,在那帮丘八眼里,竟然成了换战功的牲口?
“啪!”
吴乞买再也忍不住,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上面的羊腿都跳了起来。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他像是一头受伤的老狼,在大殿里发出凄厉的嘶吼。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李锐根本没把这一百个顶尖死士当回事,恐怕在李锐眼里,这只是给神机营那帮枪手练枪法的活靶子!
还是那种免费送上门、不打白不打的靶子!
“陛下保重龙体!”
殿内群臣吓得跪倒一片,大气都不敢喘。
吴乞买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那幅画,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冷。
无论是硬碰硬的铁浮屠冲锋,还是阴恻恻的暗杀下毒,在那个掌握了“神机”的怪物面前,都是笑话。
要想赢,就不能按李锐的规矩玩。
“罢了……”
吴乞买疲惫地挥了挥手。
“银术可,你去把那些阵亡死士的家眷安顿好。告诉下面的人,把‘斩首’的心思先收起来。”
“现在李锐如此谨慎,再派人行动恐怕也是枉送性命。”
“是。”
银术可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会被迁怒砍了脑袋。
大殿重新恢复了寂静。
吴乞买走到那张羊皮地图前,手指在“雁门关”三个字上狠狠划了一道,指甲划破了羊皮,发出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然后,他的手缓缓移向南方。
那是汴梁。
那是赵宋最繁华、也是最腐烂的心脏。
“刺杀不行,强攻不行……”
吴乞买的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眼神阴毒得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那就只能借刀杀人了。”
“李锐啊李锐,你防得住暗夜里的飞爪,防得住几里外的冷箭,可你能防得住那个被你吓破了胆的皇帝吗?”
“传朕密旨给完颜蒲察。”
吴乞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告诉他,不用再试探了。哪怕答应赵桓那狗皇帝再苛刻的条件,也要促成这件事。”
“这把杀人的刀,朕就算是用金子堆,也要把它磨快了!越快越好!”
……
千里之外,汴梁城。
夜色笼罩着这座繁华得有些畸形的巨城,樊楼的灯火依旧把半边天都烧得通红。
丝竹声、娇笑声、划拳声交织在一起,掩盖了这座王朝的腐朽气息。
这就是大宋,醉生梦死的大宋。
樊楼二层的一间雅阁内,完颜蒲察一身宋商打扮,手里端着一杯上好的羊羔酒,正透过雕花的窗棂,冷眼看着下方街道上巡逻而过的禁军。
那些禁军衣甲鲜亮,手里提着灯笼,走得松松垮垮,甚至还在跟路边的小贩调笑,毫无半点军人样子。
“这就是大宋的禁军……”
完颜蒲察轻抿了一口酒,嘴角全是嘲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无李锐,我大金铁骑只需三日,便可踏平此地。”
这时,雅阁的门被轻轻敲响三下。
节奏两长一短。
一个不起眼的小厮闪身进来,从袖口掏出一封用蜡丸封死的密信,恭敬地递给蒲察。
“大人,来自北边的飞鸽传书,十分紧急。”
蒲察捏碎蜡丸,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借着烛火,他只扫了一眼,眼中的嘲讽便化作了凛冽的杀机。
“唉,看来陛下是真急了。”
完颜蒲察手指一搓,纸条在烛火上化为灰烬,瞬间消散。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瓦肆勾栏,望向那座深不见底的皇城大内。
“可是,这腐朽的大宋,真的能帮到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