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会宁府。
这里的风不像雁门关那样还要绕着城墙走,这里的风是直的,像刚磨好的刀片子,能顺着脖领子直接把人的骨髓冻透。
完颜希尹勒住缰绳,身下的辽东大马喷出一股浓白的鼻息,瞬间就在马鬃上结成了白霜。
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眼前这座代表着女真族最高荣耀的皇城。
几年前,他站在这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气吞万里如虎,觉得这天下之大,就没有女真铁骑踏不平的山河。
可如今,他只觉得冷。
那种冷不是皮肉上的,是从心底里往外渗的,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空荡荡的让人发慌。
城外的校场上,一队队身披重甲的“铁浮屠”正在操练。
战马嘶鸣,铁蹄翻飞,骑兵们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震得树梢积雪簌簌落下。
这是大金国赖以横扫天下的根本,是让辽人和宋人闻风丧胆的钢铁洪流。
若是半个月前,完颜希尹看到这一幕,定会抚须大笑,赞一声“好儿郎”。
但现在,他看着那些把自己裹得像铁罐头一样的骑兵,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雁门关外,那个充满柴油味和黑烟的下午。
在那根会喷火的黑管子面前,在那日行千里、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面前……
“全是人肉靶子啊……”
完颜希尹痛苦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呻吟。
这里的铁浮屠跑得再快,能跑得过那种不吃草、不喘气的铁车吗?
这里的甲胄再厚,能挡得住那一发就能把人炸成肉泥的“炮弹”吗?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怀里。那里硬邦邦的,硌得慌。
那是李锐送给他的“礼物”——一枚刻着“口径正义”的黄铜弹壳。
这东西也就二两重,但在完颜希尹手里,它比整个燕云十六州还要沉,沉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大人,别发愣了,陛下和勃极烈们已经在宫里等着了。”
随从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看着自家大人那张如丧考妣的脸,心里直犯嘀咕。
完颜希尹深吸一口气,那表情不像是去述职,倒像是去奔赴刑场。
他狠狠一夹马腹:“走!进宫!”
……
金国皇宫,大政殿。
这里没有汴梁垂拱殿那种精巧繁复的雕梁画栋,有的只是粗犷与肃杀。
巨大的火盆里烧着上好的兽炭,噼啪作响,将大殿映照得通红,热浪逼人。
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油脂香和烈酒的辛辣味,混合着女真贵族们身上的汗味,熏得人脑仁疼。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端坐在铺着整张虎皮的御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把镶金的小刀,正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中滋滋冒油的羊腿。
两旁站立的,皆是大金国的开国悍将,一个个膀大腰圆,眼神里透着狼一样的凶光。
“臣,完颜希尹,叩见陛下!”
完颜希尹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沙哑得厉害。
“希尹回来了。”
完颜吴乞买放下小刀,随手在虎皮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渍,眼神玩味:“这一趟去雁门关,听说受了不少气?”
“那个叫李锐的宋人,当真如传言般长了三头六臂?”
“陛下!”
完颜希尹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以冷静着称的脸上,此刻满是风霜与焦急,甚至显得有些狰狞。
“李锐非寻常人!神机营亦非凡兵!”
“臣在雁门关亲眼所见,宋军已造出一种‘铁甲神车’!”
“此物无头无尾,无需牛马牵引,腹中轰鸣如雷,在雪原之上疾驰如飞,速度快过最神骏的海东青!”
大殿内安静了一瞬。
只有火盆里炭火炸裂的噼啪声。
紧接着,一名满脸横肉的将领嗤笑出声。
“希尹大人,你莫不是被宋人的迷魂汤灌晕了头?”
那将领大咧咧地指着完颜希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铁就是铁,死物一坨。没有牛马,它靠什么动?”
“靠风吹?还是靠宋人那张嘴往屁股里吹气?”
“哈哈哈哈哈!”
殿内瞬间响起一阵哄笑,笑声粗鄙狂野,几乎掀翻了大殿的屋顶。
在这些崇尚力量的女真汉子眼里,完颜希尹的话简直比萨满跳大神还要荒谬。铁疙瘩能自己跑?这不是扯淡吗!
完颜希尹没有理会嘲笑,他膝行两步,甚至顾不得君前失仪,急切地吼道: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那铁车不仅能跑,背上还扛着一根铁管,喷出的火能打八百步!”
“一击之下,臣眼睁睁看着一队披挂重甲的草人……瞬间化为齑粉!”
“那一炮的威力,胜过百次强弩齐射!绝非人力所能抗衡之物啊陛下!”
“李锐限我们一月之内归还燕云十六州,否则便要亲提大军北上。”
完颜希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瞬间青紫,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
“臣斗胆恳请陛下……允了吧!如今大金虽强,但在那等神物面前,真的……真的毫无胜算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得给女真族留点元气,去仿制那神物,而不是拿儿郎们的命去填那个无底洞!”
这一次,笑声停了。
不是因为信了,而是因为愤怒。
“放肆!”
完颜银术可猛地站起身,一脚踢翻了旁边的酒坛,酒水四溅。
他指着跪在地上的完颜希尹,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归还燕云?向宋狗低头?完颜希尹,我看你是真的被吓破了胆!那是我们要饭回来的吗?那是儿郎们拿命拼回来的!”
完颜银术可大步走到完颜希尹面前,居高临下,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我大金铁骑纵横天下,灭辽平宋如探囊取物!什么铁车?什么喷火?不过是宋人装神弄鬼的把戏!”
“当年辽人也搞过什么火兽,结果呢?被我大金勇士一冲就散!”
“铁能自己跑?这种鬼话你也信?这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另一名万夫长也站了出来,满脸不屑地拍着胸脯,“依臣看,这定是李锐那厮用的障眼法。”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需畜力的车?希尹大人定是中了幻术,或者是那车底下藏了人推着走!”
“对!就是骗局!”
“宋人狡诈,最擅长这些奇技淫巧!”
群情激愤,喊杀声一片。
在这些一生只信奉弯刀和战马的征服者眼里,承认骑兵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完颜希尹跪在地上,听着周围那如潮水般的嘲笑和谩骂,心一点点凉了下去,凉透了。
夏虫不可语冰。
井底之蛙,怎知九天之上雄鹰看到的风景?
他们没听过那发动机的咆哮声,没闻过那硝烟的味道,他们依然活在“骑射无敌”的旧梦里,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
“我没有撒谎……我有证据!”
完颜希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了那枚黄铜弹壳,高高举过头顶,像是在举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是那铁车喷火后留下的!陛下请看!这就是那神器的遗蜕!”
金色的弹壳在火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带着一股工业文明特有的冷冽。
内侍接过弹壳,呈到了完颜吴乞买面前。
吴乞买拿在手里,掂了掂。
沉甸甸的,入手温润,还带着一股怪味。
“好精纯的铜料。”
吴乞买眯起眼睛,赞叹了一句,“宋人果然富庶,这等上好的黄铜,若是用来铸钱,能铸不少大子儿。”
“陛下!这不是铜钱!”完颜希尹急得快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杀人的利器啊!”
“这只是个壳,那里面的东西喷出去,能把石头都炸开!”
吴乞买不置可否,只是把玩着弹壳,粗糙的手指抚摸过上面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口径正义】。
他不认识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感觉到这东西的工艺,确实不像凡品。
那切口平滑如镜,那弧度圆润完美,绝非寻常铁匠能打制出来。
“给各位将军看看。”吴乞买随手将弹壳扔给完颜银术可。
完颜银术可接住,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嘴里,用那口能嚼碎骨头的牙齿狠狠咬了一下。
“咯嘣!”
“嘿,确实是好铜,没掺假。”
完颜银术可咧嘴一笑,把沾着口水的弹壳随手扔给下一个人,“看来宋人也就这点本事了,把铜弄得这么花哨。”
“有这功夫,不如多打几把刀,娘们唧唧的。”
弹壳在众将手中传递。
有人啧啧称奇,有人不屑一顾,有人甚至拿它当酒杯试了试,倒进去酒,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
唯独没有人感到恐惧。
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个精致的、奇怪的、昂贵的……宋人玩具。
完颜希尹看着这一幕,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瘫软在地上,眼神空洞,像是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绝望。
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这就是代差。
当你拿着一把冒蓝火的加特林回到古代,古人不会觉得你拿着神器。
他们只会觉得你拿了一根形状古怪的烧火棍,甚至还会嘲笑这棍子不够长,捅不死人,抡起来也不顺手。
除非,你扣动扳机,打爆他们的头。
“陛下……”完颜希尹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李锐说了,一个月……就一个月……”
“够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殿内的喧闹。
完颜吴乞买猛地一拍御案,那把切肉的小刀“夺”的一声钉在桌面上,刀柄嗡嗡作响,泛着寒光。
原本哄堂大笑的众将瞬间闭嘴,齐齐躬身,大殿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吴乞买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群臣,最后落在瘫软在地的完颜希尹身上。
虽然他也觉得“铁车自行”很荒谬,简直是神话故事。
虽然他也觉得完颜希尹是被宋人吓傻了,丢了大金的脸。
但是……
那个李锐,从死囚营开始,干的哪件事是正常的?
如果……万一只有一成是真的呢?
吴乞买是个赌徒,能带着女真族从白山黑水杀出来的,都是赌徒。
但他是个谨慎的赌徒。
他可以赌命,但他不想在没看清牌面之前,就把大金国的家底一把梭哈。
“都给朕闭嘴。”
吴乞买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是一头准备捕猎的老狼。
“宗望还在人家手里,两万儿郎还在人家那里挖煤。这是事实!不是笑话!”
他站起身,走到完颜希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足智多谋的臣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希尹,朕信你……一半。”
完颜希尹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猛地抬头。
“但你让朕把吃进嘴里的燕云十六州吐出来?这不可能!”
吴乞买狞笑一声,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眼神里满是贪婪与凶狠。
“就算他李锐有那神异的铁车!但朕也绝不可能不战而降,直接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相让!”
“传朕旨意!”
“拖!”
吴乞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手掌重重地拍在“汴梁”二字上。
“派人再去雁门关,给李锐送钱,送女人,送好话!怎么软怎么来,就是不谈地!”
“另外……”
他的声音变得阴冷无比,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毒蛇。
“给朕联系潜伏在汴梁的细作,还有完颜蒲察。”
“告诉赵桓,他不是怕李锐造反吗?朕帮他!”
“让他帮朕多打探打探李锐那铁车的秘密!”
“朕也不指望赵桓这个没用的怂货能在关键时刻背后捅李锐一刀,只希望他能多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