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卷起帐帘,带来一丝凉意。
完颜昂端坐在自己的营帐内,亲手为自己包扎着脖子上的伤口。
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但那刀锋上透出的寒意,却仿佛已经渗进了他的骨髓里。
他心灰意冷。
他想起了年轻时的二太子,那个跟在先帝身后,虽然骄傲,但英武果决,礼贤下士的少年。
这才几年?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是权力的侵蚀?还是那一帆风顺的战绩,让他早已迷失了自己?
或许,都不是。
是那个叫李锐的宋将,是他那神鬼莫测的“天雷”,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完颜宗望内心最深处的脆弱和疯狂。
这场仗,已经没法打了。
一个连失败都无法面对的主帅,如何能带领军队走向胜利?
继续打下去,不过是让更多的大金勇士,白白死在雁门关下,成为他完颜宗望一个人不甘的陪葬品。
“咚咚。”
帐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谁?”
“昂万夫长,是我,蒲察胡。”
是东路军的另一个万夫长,蒲察胡。
完颜昂沉默了片刻,沉声道:“进来吧。”
帐帘掀开,蒲察胡快步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完颜昂脖子上的伤,脸上满是担忧和愤懑。
“大帅他……他太过分了!”
蒲察胡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的不满却显而易见,“昂兄,你为大金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怎能如此对你!”
完颜昂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然后默默地为他倒了一杯水。
“昂兄,现在军中人心惶惶啊。”蒲察胡接过水杯,却没有喝,焦急地说道,“大帅明日还要强攻,这不是让弟兄们去送死吗?”
“刚才我回来,好几个千夫长都来找我,问我该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办?
完颜昂在心里苦笑一声。
我又能怎么办?
当着众将的面,被主帅用刀指着喉咙,差点身首异处。
他现在,在完颜宗望眼里,恐怕已经是个“叛徒”了。
“让弟兄们……小心些吧。”许久,完颜昂才沙哑地开口,“打仗的时候,机灵点,保住性命要紧。”
这已经是他唯一能说的话了。
蒲察胡看着完颜昂那疲惫而绝望的神情,心里一沉,也沉默了。
完颜昂这位军中的定海神针,已经对主帅,对这场战争,彻底失去了信心。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陆陆续续地,又有好几位高级将领,以各种借口,悄悄来到完颜昂的营帐。
他们说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对完颜宗望疯狂决定的担忧,和对明日战局的悲观。
完颜昂没有再多说什么,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用那句“保住性命要紧”,来结束每一次谈话。
但他的沉默,他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
这股不安的暗流,在金军的高层将领中,迅速蔓延开来。
而在大营的另一头,肮脏混乱的辅兵营里,另一股暗流,也开始悄然涌动。
完颜阔被整整八十大杖打得皮开肉绽,只剩下半条命,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扔进了辅兵营。
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
但每当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李锐在帅帐里说的那些话,就会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响。
“跟着一个疯子,只有死路一条。”
“是想当英雄,回去被完颜宗望一刀砍了脑袋?还是想当个聪明人,为自己,也为你的袍泽们,找一条活路?”
活路……
完颜阔挣扎着,从泥泞的地上抬起头。
他看到周围,是一张张同样麻木、绝望的脸。
这些人,都是白天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败兵,或是像他一样,被处罚后扔到这里来的倒霉蛋。
他们是完颜宗望眼里的垃圾,是可以随意牺牲的数字。
“水……给我点水……”一个同样被打得半死的士兵,在他旁边呻吟着。
完颜阔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破了口的瓦罐,里面还有些浑浊的雨水。
他用尽全身力气,爬了过去,将瓦罐推到那名士兵嘴边。
那士兵贪婪地喝了几口,缓过一口气来。
“谢……谢谢……”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是吗?”完颜阔看着他,声音微弱但清晰地问道。
那士兵愣了一下,随即苦涩地点了点头:“大帅已经疯了,明天,我们就是第一波冲上去的炮灰。”
“我被宋军俘虏了。”完颜阔突然说道。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辅兵,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他们……没有杀我。”完颜阔喘着气,继续道,“他们给了我肉汤,还有白面馒头。”
“那宋将李锐说,我们大帅是拿我们的命,去赌他自己的前程。我们死了,他就能掩盖失败,继续当他的英雄。”
“他还说,他的‘天雷’,无穷无尽。再来多少人,都是送死。”
这些话,就像一颗颗石子,投入了死水一般的辅兵营。
虽然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但那一圈圈的涟漪,却在悄悄地,向着整个大营扩散。
……
雁门关,帅帐。
“将军,最新消息!”一名斥候兴奋地冲了进来,“金军大营里,果然出事了!”
李锐放下手中的沙盘模型,抬起头。
“说。”
“我们安排的细作看到,那个叫完颜昂的万夫长,被完颜宗望用刀指着脖子,差点就砍了!”
“后来,那个被我们放回去的完颜阔,被打了八十大板,扔进了辅兵营!”
“现在,金军那些当官的,一个个都往完颜昂的帐篷里钻,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黑山虎和张虎听得眼睛都亮了。
“将军真是神了!”黑山虎一拍大腿,“您这招,比直接派兵去打还厉害!让他们自己人搞自己人!”
李锐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自己撒下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完颜宗望的疯狂和完颜昂的理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这道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