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家里的年味儿,还像一坛刚启封的陈酿,醇厚的香气缠在窗棂门楣上,连墙角的绿植叶尖都浸着暖融融的甜。年初五傍晚,林辰俯身在晓曦和晓晨红扑扑的小脸上各印下一个吻,又将苏念瑶紧紧拥进怀里,力道收得格外沉。
“真就非得今天走?不能订明早的机票吗?”苏念瑶的指尖顺着他的衣领轻轻抚过,语气里的不舍,像窗台上那盆绿萝的藤蔓,缠得人心里发暖又发酸。
“明早的航班怕误了事儿。”林辰松开手,指腹蹭了蹭她泛红的眼角,眼底漾着歉意的笑,“我得绕道京城一趟,给李老拜个年,有些绕在心头的疙瘩,想听听他老人家的看法。宛城那边,积压的活儿估摸着早堆成山了。”
苏念瑶了然地点头,伸手替他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软得像棉花:“是该去。替我问李老和师母安好,到了记得报个平安。”
航班降落在首都机场时,已是万家灯火。京城的年味和长安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市井巷陌的烟火气,多了些许皇城根下的恢弘与沉静。街灯连成一片金色的长河,淌过鳞次栉比的高楼,也淌过那些藏着岁月痕迹的胡同,将这座城市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分明,空气中仿佛都飘着一种无形的、沉稳的气场。
次日一早,林辰提着个素净的布包出了门。包里没什么贵重东西,就几样长安的精致点心,还有父亲珍藏多年的雨前茶——都是些拿得出手的家常物件,却最显心意。他打车往西郊去,那里藏着一处干休所,高墙深院,松柏常青,门口的岗哨笔挺地立着,透着一股不容打扰的静谧。
李老的家是栋灰扑扑的小楼,墙根下的腊梅落了一地残瓣,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冷香。开门的是师母,看见林辰,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来,嗓门清亮得很:“哎哟!是林辰啊!快进来快进来!老李,你看谁来了!”
客厅里,李老正戴着老花镜,凑在灯下看报纸。听见声音,他抬起头,看清来人,立刻放下报纸,搁下老花镜,朗声笑起来:“好小子!还知道从长安专程跑一趟!算你小子有心!”
客厅布置得简朴又庄重,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全国地图,边角都卷了边;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大多是党史、哲学和宏观经济的着作,书脊都被摩挲得发亮。师母端上两杯热茶,又切了盘水果,便笑着摆摆手,体贴地去了厨房,留师徒二人说话。
没有半句虚头巴脑的寒暄,林辰挺直脊背,将宛城这半年的工作一五一十道来——从“量子谷”的蓝图落地,到新能源汽车产业集群的破土动工,再到“工匠计划”惠及的返乡青年;既讲了Gdp的实打实增长,也谈了周永康副书记“求稳”基调下的无形掣肘,更没隐瞒那些卡在“程序”二字上的项目,语气坦诚得像当年在课堂上汇报学业。
李老听得极专注,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叩着,一下一下,节奏分明。等林辰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指尖的叩击也停了。他缓缓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林辰脸上,有审视,更有藏不住的期许。
“你在宛城这半年的成绩,我有数。”李老开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肯定,“Gdp的数字是实的,引进的项目是硬的,尤其是把科大这支‘国家队’的科研力量,和地方的产业发展拧成一股绳,这个路子抓得准,开局打得漂亮!”
话音刚落,他话锋陡然一转,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严肃:“但是林辰,我今天要提醒你的恰恰是——正因为你这个头开得好,动静闹得大,接下来的每一步,才会更难走,更凶险。‘破冰’不易,‘破网’更难啊。”
“破冰”“破网”四个字,像两颗石子投进林辰心里,激起层层涟漪。他心神一凛,腰杆挺得更直,恭声道:“请老师指点。”
“你动了别人的奶酪,也树了一杆新旗。”李老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千里之外的宛城官场,“以前反对你的人,或许还在怀疑你‘做不成’;现在,他们不会再公开否认你的成绩,反而会笑着承认你‘做成了’,却会用更隐蔽、更‘高明’的手段来捆住你的手脚。他们会说你‘步子太快’‘风险太大’‘不顾民生实际’;会拿‘规矩’‘程序’当挡箭牌,用‘集体决策’来消解你的锋芒,把‘审慎稳妥’的帽子扣在你头上,让你动弹不得。”
李老顿了顿,手指虚虚一点,仿佛点在了宛城的规划图上:“比如说,你那个‘量子谷’,投入巨大,他们会追问,什么时候能产出看得见摸得着的效益?新能源汽车产业链尚在培育,他们会揪住任何一点小风险,逼着你‘缓一缓’‘再看看’。这些话,听起来都站在大局、站在稳妥的立场上,冠冕堂皇,让你反驳都找不到口子。你怎么办?”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林辰心中那份隐约的困惑。他只觉心头豁然开朗,那些盘绕多日的迷雾,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底的光越来越亮。
“所以,你下一阶段的核心任务,不是‘破冰’,而是‘破网’。”李老斩钉截铁,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破开那张用规章制度、程序风险、甚至看似公允的舆论,编织起来的柔性大网——这张网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能把你困得死死的。你的战术,必须升级。”
他伸出三根手指,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辰:“第一,经济账要算得比谁都清。每个项目的短期效益、长期潜力、风险边界、能带动多少就业,你要有精准的数据模型,说到他们哑口无言。第二,政治账要算得比谁都明。多团结像王建国那样有本地根基、想干实事的人,把你的成绩变成班子的集体功劳,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第三,民心账要做得比谁都实。‘工匠计划’、民生配套要更快出效果,让老百姓的腰包鼓起来,让企业的生产线转起来,让他们的获得感和满意度,成为你最硬的底气——这样,任何想拖延、阻碍的人,在民意面前都站不住脚。”
“记住,”李老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里带着历经风雨的厚重,“当你走得比别人快时,风阻必然最大。下一阶段,考验的不是你的闯劲,而是你的韧劲、巧劲和定力。要把‘破网’的功夫,下在平时,下在细节处。”
老领导的一番话,高屋建瓴,直指要害,为林辰廓清了迷雾,指明了接下来的斗争方向和策略。这一趟京城之行,哪里是简单的拜年,分明是一场及时雨,一次战前的战略部署。
坐在飞往宛城的航班上,林辰俯瞰着下方渐渐缩小的京城轮廓,心潮翻涌。恩师的话语犹在耳畔,“破网”二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激起了他骨子里的斗志。他清楚,此番重返宛城,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风平浪静,而是更具挑战的“深水区”。
航班降落在宛城机场时,时节已近元宵,湿冷的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刮得人脸颊生疼。车子驶入市区,街头的红灯笼还挂着,年节的喜庆尚未完全褪去,可林辰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一种无形的、更为细腻的压力,正像蛛网般,悄然蔓延。
市委大院门口的红灯笼,在风里晃悠着,红得刺眼,却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粘滞与冷冽。
秘书小马早已候在门口,见了林辰,快步迎上来:“书记,您可回来了。积压的文件都按轻重缓急分好类,搁您办公桌上了。王市长说九点半过来,说是有要事跟您商量。”
林辰点点头,脚步沉稳地往办公楼里走,声音平静无波:“让建国市长准时过来就好。”
他的心境,早已和离京时截然不同。京城的嘱托还在心头滚烫,那份“破网”的清醒认知,让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
办公室里窗明几净,窗台上的绿萝,比年前更显葱茏。可林辰的目光,第一眼就落在了办公桌正中——那一份醒目的浅蓝色文件夹,是市财政局专用的加密文件袋。封面上的标题赫然入目:关于“新能源汽车关键零部件协同创新中心”项目首期资金拨付的补充说明及风险研判报告。
那厚度,沉甸甸的,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滞涩。
他刚在办公桌后坐下,指尖才触到文件袋的封皮,敲门声就响了。王建国推门而入,脸上带着节后的倦意,眼底却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焦虑。
“建国,坐。”林辰抬眼看向他,指尖点了点那份厚厚的报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看来,我们不在的这几天,有些人啊,可是一刻也没闲着——这张‘网’,已经开始编了。”
王建国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愤懑:“书记,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现在这‘程序’二字,都快成个无底洞了……他们这哪里是要稳妥,分明是要把项目拖死啊!”
林辰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份报告,眼神锐利如鹰,冷静得吓人。
深水区的航行,已正式开启。“破网”之战,第一根丝线,已然缠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