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帝都,空气里浮动着柳絮和暖融的花香。
摄政王府门前那条青石长街,早已被清水泼洒过数遍,纤尘不染。
朱漆大门洞开,管家仆役屏息垂手,分列两侧,所有的目光都热切而恭敬地投向长街尽头。
姜宝宝立于府门高阶之上。
妃色云纹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发间那支羊脂玉兰簪温润生辉。
她身姿笔直,双手却无意识地紧紧交握在身前,指尖微微泛白,目光焦着在长街拐角。
远处,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渐近,如滚雷踏在每个人心头。
玄底金纹的蟠龙帅旗率先闯入视线,随后是肃穆如黑色铁流的玄甲骑兵。
队伍最前方,踏雪乌骓背上的男人,玄甲染尘,披风猎猎,正是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墨千尘的目光,在进入长街的刹那,便穿越人群,牢牢锁定了她。
千里风沙,铁血征伐,在触及那抹颜色的瞬间,化作了眼底深潭下涌动的暖流。
他抬手止住大军,独自催马上前,直至阶下。
翻身下马,甲胄轻响。
他几步跨上台阶,在她面前站定。
风尘刻入眉宇,眼底有未褪的倦色与血丝,但看向她的眼神,却亮得灼人,翻涌着几乎要溢出的思念。
“帅叔叔。”
姜宝宝喉头哽咽,万千言语只化作这两个颤音。
墨千尘未语,伸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拭去她眼角的一点湿意。
随即展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坚硬的甲胄硌着她,冰冷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将她彻底包裹。
这个拥抱用力得几乎让她窒息,却也安全得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将脸深深埋进他肩胛间的空隙。
“我回来了。”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
“嗯。”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泪水无声浸湿衣料。
良久,他才稍稍松开手臂,却依旧揽着她。
低头仔细端详她的脸,确认她一切安好,眼底最后一丝紧绷终于散去。
“进去吧。”
他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
回到栖梧苑,熟悉的一切让征战归来的杀伐之气渐渐沉淀。
沐浴更衣后,墨千尘换上玄色常服,长发未束,少了几分凛冽,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
姜宝宝亲自布菜,静静看他用餐。
烛光下,他眉间的疲惫让她心疼。
“仗打完了?”
她轻声问。
“嗯,轩辕烈已伏诛,西境大局已定。”
墨千尘言简意赅,夹起她推来的菜,顿了顿。
“有件事,需与你说。”
“何事?”
“你从溪口村带回的那个婢女,小莲。”
姜宝宝心头微紧。
“她……怎么了?影一之前信中说,她在西境寻亲未果,被你暂时收留。”
墨千尘直视她的眼睛,语气平静无波。
“她并非寻亲。她在西境出现,是受轩辕烈胁迫,身怀阴毒蛊物,意图接近本王。”
姜宝宝瞳孔骤缩,汤匙落在碗沿,发出轻响。
小莲?
那个在溪口村哭得凄惨、被她救下的少女。
身怀蛊物?
意图对帅叔叔……
震惊与被背叛的刺痛席卷了她。
她想起小莲在府中的勤快,想起她请求寻亲时的眼泪……
难道都是假的?
“她亲口承认?”
声音微颤。
“人赃并获,她试图逃离军营前往黑风坳与轩辕烈联络,被截获。”
“那蛊物名为‘同心蛊’,效用阴毒,是轩辕烈伏诛前交予她的。”
墨千尘陈述事实,略去了自己后续的布置与判断。
同心蛊。
姜宝宝虽不知具体,但听名字便知绝非善物。
寒意从心底升起,后怕如藤蔓缠绕心脏。
若小莲得手。
“她现在何处?”
“押在府中地牢。”
墨千尘看着她。
“她是你带回的人,由你处置。”
这句话让姜宝宝心头一涩。
这是他的尊重,也是一道难题。
背主、谋害亲王,是死罪。
可那毕竟是她亲手从火坑里拉出来的人。
沉默在烛光中蔓延。
墨千尘静静等待,没有催促。
良久,姜宝宝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挣扎未褪,却有了决断。
“带她来见我。”
地牢阴冷的气息与栖梧苑的温暖格格不入。
小莲被押上来时,发丝凌乱,衣裙污损,脸色惨白,眼中满是恐惧绝望。
看到端坐的姜宝宝和旁边面无表情的墨千尘,她腿一软,瘫跪在地,涕泪横流。
“王妃娘娘,王爷,奴婢错了,真的是轩辕烈逼我的。”
“他用性命威胁,奴婢不得不从啊。”
“求娘娘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饶奴婢一命,奴婢愿做牛做马,一辈子赎罪。”
她磕头如捣蒜,额前见红,哭喊凄厉。
姜宝宝看着她,心中并无快意,只有深深的悲哀与刺痛。
过去的情分?
早已在背叛与恶意中消磨殆尽。
“小莲,”
姜宝宝开口,声音带着冰冷的失望。
“我救你出火坑,予你安身之所,自问不曾亏待,你为何要如此?”
小莲哭声一滞,抬起泪眼,眼中情绪复杂难言,有恐惧悔恨,或许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怨怼不甘。
为什么王妃拥有一切,而她只能为奴为婢?
那蛊药,曾是她以为能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但这些,她死也不敢说,只是拼命摇头。
“奴婢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求娘娘开恩。”
姜宝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清冷的决然。
“你背主忘恩,心怀叵测,携阴毒之物意图谋害亲王,按律当诛。”
小莲浑身剧颤,面无人色。
“但,”
姜宝宝话锋一转,声音微颤。
“念在你曾受胁迫,且未造成恶果,我不杀你。”
小莲眼中迸出希冀。
“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摄政王府之人。”
“你离开帝都,永不许再踏足半步。”
“从此生死祸福,与我再无干系。”
姜宝宝说完,别开脸,不再看她。
这是她最后的仁慈,不亲手沾染鲜血,亦绝不留隐患在身边。
小莲愣住,随即狂喜磕头。
“谢娘娘不杀之恩,奴婢永生永世不忘娘娘大德。”
她被带了下去,准备押送出府。
厅内重归安静。
姜宝宝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惫。
墨千尘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
“你心软了。”
他陈述。
“我只是不想让她,脏了我曾给过的善意。”
姜宝宝低声道,带着迷茫。
“我赶她走,是对是错?她若怀恨在心,将来……”
“不会有‘将来’。”
墨千尘打断她,声音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已做了你能做的,尽了仁至义尽。余下的事,不必再想。”
他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你只需知道,任何威胁,都不会靠近你。”
姜宝宝抬眼看他,他眼底深邃如渊,平静无波,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安定。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承诺,但她似乎懂了。
他或许不会赞同她的“仁慈”,但他会用自己的方式,确保这份“仁慈”不会带来任何反噬。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将脸轻轻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她能守住自己心底的不忍,而他,会为她挡住外面所有的风刀霜剑。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无需言明的默契。
几日后,帝都城外三十里荒野。
一辆青布小车停下,换了粗布衣裳、拿着小包裹的小莲被推下车。
车夫冷冷丢下一句“好自为之”,驾车离去。
小莲站在荒草萋萋的路边,回望帝都轮廓,心中充满劫后余生的虚脱与茫然。
她摸了摸怀里碎银,咬了咬牙,朝相反方向走去。
未出多远,密林边缘,几道黑影如鬼魅般现身,拦住去路。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小莲瞳孔骤缩,无边的恐惧淹没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寒光微掠。
一切归于寂静。
荒野的风吹过,卷起枯叶,很快掩去所有痕迹。
仿佛那个名叫小莲的少女,从未存在。
摄政王府,栖梧苑轩窗下,姜宝宝正修剪一瓶海棠。
墨千尘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颌搁在她发顶。
“西境事了,京中琐务也处理妥当。”
他低声道。
“过几日,陪我去京郊别院?就我们两个。”
姜宝宝手中动作一顿,随即放松身体,靠进他怀里,唇角微扬。
“好。
窗外交海棠开得正艳,如火如荼。
所有的风雨、阴谋、背叛,似乎都被隔绝在这方温暖天地之外。
而有些人,有些事,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
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时光里,再也不会回来打扰这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