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吐出的词汇,像是从一本被撕碎的气象手册里随机抖落的碎片。
“高压脊东移……锋面过境……等压线密集……气旋中心风力七级……”
审讯室内,空气凝滞如铁。
负责记录的书记员笔尖悬在半空,满脸茫然。
这些词汇单独听都无比正常,可从一个被当场抓获的敌特分子口中,以一种毫无情感、机械重复的语调念出,就透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这算什么?新式的密码?还是精神彻底崩溃后的胡言乱语?
审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
“让他继续说,全部录下来。”林晚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单向玻璃后,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半分抓到大鱼的喜悦,只有外科医生面对疑难病症时的极致专注。
陆擎苍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绝在外。
他不懂那些气象术语,但他懂自己的妻子。
她此刻的冷静,意味着她已经捕捉到了某种致命的线索。
“把这个人的全部人事档案,立刻调过来。”林晚星的命令简洁清晰。
几分钟后,一份泛黄的档案册放在了她面前。
赵志宏,四十三岁,原国防工程研究院广播站特级技术员。
档案照片上的他,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甚至有些木讷。
履历平平无奇,直到七年前的一条记录——“因重大操作失误,导致研究院与上级单位通讯中断三分钟,给予记大过处分,调离技术岗位,转入后勤处资料室担任档案管理员。”
此后十年,他便如同一粒被遗忘的尘埃,在故纸堆里再无声息。
林晚星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个惊人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她没有去看那份处分决定,而是翻出了一周前对女播报员沈静的声纹分析报告。
她将两份报告并排放在一起,目光在两组声波震颤频率的图谱上反复对比。
找到了!
尽管男女声线不同,但在特定的高频和低频转换区间,两人的语音震颤曲线,呈现出一种几乎完全一致的、非自然的微小抖动!
那不是个人发音习惯,更像是某种外力强行植入后,声带肌肉留下的永久性痉挛后遗症。
“他们是同一批‘产品’。”林晚星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
这不是简单的洗脑,这是一种标准化的、可复制的“神经改造工程”。
她立刻找到了正在连夜分析数据的程永年教授,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假设:“老师,我认为这些‘海葵’组织的底层执行者,或者说‘活体发报机’,并非被传统意义上地洗脑。他们的大脑可能被一种特殊的药物和特定频率的声波反复刺激,建立起了一套绕过主观意识的条件反射系统。那些‘天气预报’,就是启动这套系统的‘钥匙’!”
程永年扶了扶老花镜,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你的意思是……他们本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是如此。”林晚星点头,“他们只是工具,是接收和传递指令的‘机器’。”
这个结论太过骇人,但程永年知道,林晚星从不做无根据的揣测。
“我需要验证。”林晚星目光灼灼,“我申请在老孙法官的全程监督下,对赵志宏进行一次非侵入性的脑电图监测。”
半小时后,军区医院最顶级的神经内科实验室内,赵志宏被固定在监测椅上,头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电极。
老孙法官表情严肃地站在一旁,代表着程序的绝对正义。
一切准备就绪。
林晚星通过内部通讯,对隔壁的黄干事下令:“播放音频。”
下一秒,那段诡异的、带着电子合成音的“天气预报”,通过特制的耳机,无声地传入赵志宏的耳中。
几乎是在第一个次声波脉冲响起的瞬间,奇迹或者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脑电图监测仪上,代表颞叶区域的波形图瞬间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激起剧烈而规则的异常放电!
与此同时,原本眼神涣散的赵志宏,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他被束缚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竟开始不受控制地、以一种极富韵律感的节奏,在扶手上飞速敲击!
哒。哒哒。哒—哒—哒。哒。
“是摩尔斯电码!”一旁懂行的警卫失声惊呼。
真相,昭然若揭!
林晚星没有停下,她冷静地记录下所有数据,直到音频播放完毕,赵志宏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瘫软下去,脑电波也随之恢复混乱。
当晚,一份名为《关于“海葵”组织受控人员神经系统干预特征及法律责任界定的可行性报告》的绝密文件,被陆擎苍亲手递交到了军委最高层。
报告中,林晚星附上了完整的脑电图数据和摩尔斯电码破译内容,并用最严谨的医学逻辑,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整个案件走向的论断:“……综上所述,赵志宏等‘执行者’在接收并执行指令时,其主观意识处于被抑制状态,其行为在神经学层面属于被动反应。因此,其行为责任应完全归于其背后的操控者。我建议,将案件性质由‘间谍渗透’,调整为有组织、有预谋的‘反人类人体实验犯罪’!”
这一枪,打得又狠又准!
“间谍”或许能寻求政治庇护,但“反人类罪”的刽子手,是全世界的公敌!
这等于直接斩断了幕后黑手所有可能的退路!
军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采纳了林晚星的建议。
陆擎苍趁势而为,以雷霆之势下令:“彻查全军所有曾参与过七十年代初期‘x系列神经增强剂’项目的退役及在编医务人员、技术人员档案!”
黄干事的技术小组三天三夜没合眼,终于从数千份档案中,筛出了一个十二人的名单。
这十二人,都曾在赵志宏被处分前后,以各种理由被调离了核心技术岗位。
其中九人,编制早已注销,下落不明。
剩下三人,档案标注为“因公导致精神残疾,提前病退”。
黄干事伪装成社保局的回访员,逐一联系了这三人的家属。
在前两家得到都是病人疯疯癫癫、早已不认人的消息后,他在第三家,从一个已经去世的技术员老伴口中,得到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线索。
“俺家老头子……走之前那几天,总说胡话,”老大娘抹着眼泪回忆,“他翻来覆去就念叨一句,说‘春分那天……千万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春分!
这个时间点,与林晚星从“灯塔”计划地下日志中破译出的最高权限交接仪式时间,完全吻合!
林晚星瞬间明白,“0号观察员”的交接,不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甚至可能需要“献祭”的权力转移节点。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她找到小刘记者,授意他在全军发行的内部刊物《军医学刊》上,紧急加印一篇由她署名的科普文章——《浅谈次声波对人体神经系统的潜在影响》。
文章写得深入浅出,专业性极强,但在文章的最后,她“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长期暴露于特定低频环境,有极小概率导致暂时性意识剥离现象,相关音频样本可联系本刊获取。”
那个所谓的“音频样本”,正是黄干事根据赵志宏的脑电波数据,逆向编译出的一段反向干扰声波。
它就像一把钥匙,但不是用来开锁,而是用来……弄坏锁芯的。
她要逼所有潜伏的“海葵”,都来检查一下自己的“锁”,是否还安全。
三天后,清晨。
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的赵志宏,在隔离病房里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属于人类的清明和恐惧。
他像回光返照一般,挣扎着抓起床头的纸笔,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写下一行字:
“接任仪式在旧冷库顶楼,春分子时,需献‘知情人之血’。”
写完,他双眼一翻,再度陷入比之前更深沉的昏迷。
林晚星拿起那张字条,上面的字迹因恐惧而扭曲,却无比清晰。
她轻轻将纸条折好,放进贴身的文件夹里。
可他们错了。
正是这个被他们彻底忽视的“体系外”的人,正在一步步改写整场游戏的规则。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方边境,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高山气象雷达站上,一盏深藏在天线阵列中的指示灯,在沉寂了十年之后,悄无声息地,闪烁起猩红色的光芒。
林晚星看着墙上的日历,春分,就在一周之后。
她拿起笔,在一份刚刚拟好的文件中,重重画下了一个圈。
文件的标题是——《关于在国防工程研究院旧址,举行年度特种装备安全生产联合演练的申请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