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微笑,像一层坚不可摧的伪装,将他与周遭紧张肃杀的气氛隔绝开来。
他甚至还对着主审席位上的军委监察局副司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姿态从容得仿佛是在参加一场学术报告会。
“周怀安同志,”副司长声音沉稳,敲了敲桌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正轨,“针对近期‘晚星验方’推广工作中发现的一系列疑点,以及林晚星同志提交的物证,核查组希望你做出解释。特别是关于‘x9毒素’的指控。”
周怀安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斜对面的林晚星,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屑。
“报告首长,关于所谓的‘x9毒素’,纯属无稽之谈。”他开口,声音洪亮而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所经手的所有海外药品引进项目,每一项都有完整的、符合国际与我军双重标准的审批流程。所有文件,总部卫生厅档案室均可查阅。”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林晚星:“至于林晚星同志的指控,我个人表示理解。她作为一名优秀的青年医生,急于求成,看到一些表观相似的病例就急于下结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医学是严谨的科学,不是靠几个‘土方子’的经验就能妄议国家级医药引进政策的。”
“土方子”三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刺耳的轻蔑。
话音一落,台下一些原本就对林晚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心存疑虑的高级将领,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是啊,一边是战功赫赫、执掌要害部门多年的老资历,一边是初出茅庐、靠着些奇方妙法声名鹊起的年轻女娃。
权力的天平,似乎在无形中开始倾斜。
整个礼堂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窃窃私语声如暗流涌动。
周怀安的辩词,精准地击中了体制内最看重的“程序正义”和“资历权威”,将一场关乎人命的指控,巧妙地扭转为一场新旧观念、资历深浅的碰撞。
陆擎苍面沉如水,坐在第一排的家属席,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周怀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知道,这是对方最擅长的招数——用规则的壳,来保护不规则的罪。
然而,从始至终,作为风暴中心的林晚星,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证人席上,手中握着一支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不时记录着什么,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她无关。
直到主审官的目光投向她:“林晚星同志,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
林晚星这才缓缓合上笔记本,站起身。
她没有走向发言席,而是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到了礼堂正中央的讲台前。
她没有带任何讲稿,也没有看一眼身后屏幕上那张错综复杂的罪恶网络图。
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只是伸出手,将一直握在掌心里的那支老旧的英雄牌钢笔,轻轻地放在了冰冷的麦克风前。
“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礼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支笔,”她的声音响起的瞬间,所有嘈杂都消失了。
那是一种异常平稳的声线,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它的主人,是我在这起案件中,遇到的第一个受害者。”
周怀安嘴角的微笑僵住了。
“他不是像周副司长所说的‘误服药片’,”林晚星的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怀安,“而是在深夜的值班室里,被人强行掰开嘴,塞进了一颗含有高浓度‘x9’的胶囊。他在最后的挣扎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溅在了这支他用来写家信的笔上。”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钢笔的笔帽:“后来,我们用鲁米诺试剂,在这上面检测到了血迹反应。”
“但他没能说出真相。”林晚星的声音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头,砸在众人心上,“因为第二天,他就被一份由上级专家组签署的报告,宣布为‘抑郁症发作,自杀身亡’。”
全场死寂!
如果说之前的举报信是隔空喊话,那么此刻,这支染血的钢笔,就如同一具无声的尸体,被直接陈列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林晚星按下了投影仪的开关。
“嗡”的一声,她身后的大屏幕亮起。
左边,是北仓七库里那支神秘血清样本的dNA图谱;右边,是从钢笔血迹中提取的dNA图谱。
两张图谱,在最关键的几个位点上,完美重合!
“这是物证。”林晚星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紧接着,画面切换,一段带着雪花点的黑白监控录像开始播放。
录像的角落里,时间清晰地显示为深夜两点。
一辆熟悉的小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一家地方药厂的冷库区。
车门打开,一个年轻男人鬼鬼祟祟地跳下车,正是周怀安的亲侄子——周伟!
他从车里搬下几个印着“深海鱼肝油”字样的纸箱,与冷库里的另一人交接后,迅速驾车离去。
“这些所谓的‘鱼肝油’,就是‘x9毒素’的稀释剂。”林晚星的声音如同解说词,精准而冷酷,“它们的生产批号,与一家境外渔业公司提供给我国用于‘海洋生物研究’的原料样本,完全一致。而那家公司最大的股东,代号‘海葵1’。”
如果说钢笔是情感的利刃,那这段录像,就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它将周怀安精心构建的“程序正义”外壳,砸得粉碎!
周怀安的脸色终于变了,从苍白到铁青,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程永年教授从专家席上站了起来。
“我补充一点!”老教授的声音掷地有声,他手中拿着一份文件,高高举起,“这是一份由三十位来自全军各大医院的主任医师,联合签署的《军医医学伦理声明》!声明强调,任何未经军委伦理委员会特批、未履行完整活体试验程序的药物投放,无论其目的为何,都等同于在自己同志身上进行非法人体实验!这是医学的禁区,更是战争罪行!”
话音刚落,另一侧的老孙法官也站了起来,他扶了扶老花镜,翻开一本厚厚的法规汇编:“根据《战时特别条例》第十七条补充说明:凡掌握重大公共卫生安全威胁信息,却隐瞒不报、混淆视听者,其行为对军队安全构成的潜在危害,等同于临阵脱逃!”
一位是学术泰斗,一位是法律权威。
两人的话,如同两记重锤,彻底敲碎了评议团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侥幸。
原本还左右摇摆的将领们,此刻纷纷坐直了身体,目光如电,射向早已汗流浃背的周怀安。
大势已去!
“带走!”副司长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里带着雷霆之怒。
两名荷枪实弹的宪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周怀安的胳膊。
就在他即将被拖出礼堂时,周怀安忽然挣扎着停下脚步,他扭过头,死死地盯着林晚星,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而怨毒的冷笑:“你赢了?呵呵……别天真了!你以为这就完了?‘海葵’不是一个人,它是一种选择!是一种比你的理想更伟大的选择!”
他的声音嘶哑而疯狂,像来自地狱的诅咒。
面对这最后的疯狂,林晚星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从身旁的文件夹中,抽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经过高清修复的黑白合影翻拍件。
她将照片举起,面向周怀安,也面向全场。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海葵’不是一个人。所以,我们不会只抓一个。”
照片上,十几张年轻的面孔朝气蓬勃。
但在其中八个人的胸前,都被她用鲜红的笔,圈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军装纽扣融为一体的黑色海葵徽记!
周怀安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守在礼堂外的黄干事,对着耳麦沉声下达了指令:“信号确认,‘捕捞’行动,开始!”
几乎在同一时刻,京城、南粤、西疆……六个不同省市的七个地点,七名身份各异、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员——有的是机关干部,有的是药厂厂长,有的是边防站的后勤主管——在同一时刻,被早已等候多时的行动小组悄然控制。
一张经营了十数年的罪恶网络,在这一刻,被连根拔起!
听证会结束,人群散尽。
空旷的礼堂里,只剩下林晚星一个人。
她走上讲台,拾起那支已经完成使命的、没墨的钢笔。
她没有把它收起来,而是对着光,轻轻旋开了黄铜色的笔身。
寻常的墨囊位置,空空如也。
但在那狭小的空间深处,却藏着一小段比米粒还细的胶卷。
这才是这支笔,真正的秘密。
回到办公室,她用专业设备冲洗出了胶卷上的内容。
那是一页手写的名单,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匆忙和恐惧中写下。
名单的首行,没有军衔,没有职务,只有一个她从未听过的代号,和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
“0号观察员:闻景。”
林晚星凝视着那个名字良久,眼神幽深如海。
她将那张小小的胶卷底片,连同洗印出的照片,一同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用火漆封缄。
在信封的正面,她用清秀而有力的字迹,写下了收件人。
——呈陆司令亲启。
窗外,暮色四合,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吉普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军委大院,汇入京城黄昏的车流,消失不见。
而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境,一座孤零零的哨所里,无人看管的电台忽然自动启动,红灯闪烁。
一阵微弱而富有节奏的“滴滴”声,穿透凛冽的夜风,化作一行无形的电波,射向了漆黑的夜空。
……种子已播,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