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装直升机如一头倔强的铁鸟,一头扎进了台风狂暴的怀抱。
旋翼撕裂风暴的怒吼,机身在剧烈的气流中颠簸得像一片落叶。
林晚星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脸色在舱内昏暗的应急灯下显得异常平静,唯有那双比星辰更亮的眸子,死死盯着舷窗外那片被墨色巨浪吞噬的海域。
“报告!已目视到求救信号源!在‘海蝎子’礁盘东南侧!”飞行员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声嘶力竭。
透过雨幕,一块巨大狰狞的黑色礁石在浪涛中若隐若现。
六个渺小的人影蜷缩在礁石的背风处,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
直升机无法降落,只能在五十米高的空中惊险悬停。
“绞车准备!我下去!”一名随行的海军医疗兵吼道。
林晚星一把按住他:“你下去能做什么?你有恒温箱还是加温毯?在七级风浪里给脱水的病人建立静脉通道?”
一连串的质问让年轻的医疗兵瞬间哑火。
他当然知道,常规的院前急救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就是个笑话。
可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他心急如焚。
“风速太大,绞车作业风险极高!”飞行员再次警告。
林晚星看向陆擎苍,眼神不容置疑:“让舰队的冲锋舟靠过去,想办法把我和小刘记者送上礁盘。黄干事,你留在船上,负责通讯中继。”
陆擎苍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半分犹豫,拿起通讯器,声音沉稳如山:“猎鹰一号,听到请回答。我是陆擎苍。立即派出橡皮突击艇,不惜一切代价,将林顾问送上‘海蝎子’礁。重复,不惜一切代价!”
十五分钟后,一艘橘红色的突击艇如同离弦之箭,顶着滔天巨浪冲向礁盘。
每一次跃起又砸落,都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林晚星和小刘记者被两名蛙人死死护在中间,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浑身早已湿透,冰冷刺骨。
当双脚终于踏上湿滑的礁石,林晚星几乎是扑到了那几名渔民身边。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六名渔民,全都处于重度低温症状态,嘴唇发紫,身体僵硬,其中四人已经意识模糊,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反应。
一名随第一批救援队上来的地方医生正绝望地给一个渔民做着心肺复苏,动作却因自身的寒冷而变得迟缓僵硬。
“停下!”林晚星厉声喝止,“他不是心跳骤停,是低温导致的循环抑制!你这样按压只会诱发室颤,直接杀死他!”
那医生茫然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可……可体温在持续下降,不复苏他……”
“谁说我不复苏?”林晚星将沉重的防水医疗箱重重放在地上,在狂风中打开。
没有精密的仪器,没有瓶瓶罐罐的西药,只有一排排用油纸包好的银针,几大包艾绒,还有几瓶高浓度酒精和一卷纱布。
她对目瞪口呆的救援队员们下达了一连串简短而清晰的命令:“所有人都过来!用防水布在头顶拉一个棚子,能挡多少风雨算多少!把所有睡袋拿出来,拉开拉链,铺在地上!将这六名渔民脱掉湿衣服,用干毛巾擦干身体,然后让他们紧挨着躺进睡袋,两个人一组,健康的人躺在他们两侧,用你们的体温温暖他们!”
这套匪夷所思的操作让所有人一愣,但在林晚星那不容抗拒的气场下,他们下意识地开始行动。
这就是“人体热源交叉传导法”,最原始,也最有效。
在没有加温设备的野外,强行用热水袋或烤火等方式进行“快速复温”,会导致冰冷的表层血液迅速回流心脏,引发“复温休克”,反而致命。
只有用人体这样恒定的热源进行缓慢、持续的“核心复温”,才是唯一的生路。
“小刘!”林晚星喊道。
“在!”小刘记者扛着被塑料布包裹的相机,镜头始终对准她。
“给我拍特写!”林晚星从药箱里拿出几个密封的竹筒,倒出里面的白色粉末和几块黑色的粗盐,“这是炒米粉和盐块。去,撬开旁边那些椰子,用椰汁把这些东西调成糊状,一会喂给他们。这是最简单的口服补液盐!”
布置完这一切,林晚星跪在一个意识最模糊的渔民身边,从针包里拈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海风中已经有些僵硬,甚至被礁石划出了细小的血口,但捏着银针的手指却稳如磐石。
她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刺入渔民的“十宣穴”——十个指尖的顶端。
针尖刺入,快速捻转。
昏迷中的渔民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有效!”旁边的一名蛙人惊呼出声。
林晚星的眼神却依旧专注。
针灸十宣穴,放血急救,这是中医里最霸道的醒神开窍之法,用强烈的神经刺激,强行唤醒被低温抑制的生命体征。
小刘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
风雨如晦的背景下,一个身形纤弱的女人,跪在冰冷的礁石上,用一根小小的银针,与死神进行着最直接的对抗。
那双被风吹裂的手,此刻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临时指挥中心,陆擎苍站在巨大的电子海图前,神情冷峻。
“报告副部长,气象局精算结果出来了,十五分钟后,台风眼将短暂经过‘海蝎子’礁上空,届时风力会减弱至四级以下,我们有四十分钟的黄金空投窗口!”
“好!”陆擎苍抓起电话,“命令空突旅,立即准备高渗电解质粉和高能营养棒,使用低空精准投放,目标‘海蝎子’礁。另外,接通海军舰队医疗频道,将线路控制权临时授予林晚星顾问。命令附近三艘待命救护艇,所有艇上医疗人员,即刻起接受林顾问的远程指挥,对后续接收的伤员进行标准化初级处置!”
副官愣住了。
将一个舰队单位的指挥权,临时交给一个“顾问”,这是史无前例的。
这等于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模式——专家嵌入作战链,一线战术决策由最懂的人来下!
陆擎苍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命令。战场上,谁能救命,就听谁的。”
礁盘上,林晚星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七个小时,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在她的指挥下,救援队员们轮流充当“人肉暖宝宝”,一勺一勺地给渔民喂下椰汁盐糊,而她则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断巡视、施针、调整每个人的体位。
当空投的补给箱被精准地投送到礁盘上时,最后一名渔民的眼皮终于颤动了一下,恢复了微弱的自主呼吸。
成功了!
返航的直升机上,剧烈的颠簸依旧。
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倒在舱内沉沉睡去。
林晚星却毫无睡意,她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在一张被海水浸泡过又勉强晾干的病历纸背面,用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热带海域低温症应急处置九条》。
一、严禁快速复温,杜绝一切形式的烤火及热水浸泡。
二、优先保护核心体温,采用人体传导式缓慢复温。
三、口服补液优于一切,可利用海水析盐、椰汁等海洋资源替代标准药品。
九、神经刺激作为最后的唤醒手段,需在体温初步回升后使用。
她写完最后一点,将这张薄薄的纸递给旁边的黄干事。
黄干事接过,只看了一眼,眼眶就红了。
他立即通过机载的加密电台,将这份手稿的扫描件传回了总后指挥部,并在邮件末尾附上了一句简短的话。
“这是林顾问第七次,在无药械环境下,从死神手里抢回人命。”
三天后,京城,军医大学。
一场由程永年主席亲自主持的紧急学术委员会会议正在召开。
投影幕布上,正是林晚星那份字迹潦草却逻辑清晰的手稿。
“同志们,这份在台风眼里写出来的东西,救了六条人命。”程永年主席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我提议,将这份《处置九条》立刻增补进《我军战地急救条例》,作为首个特别补充章节。并将其正式命名为——‘林晚星海上急救法’!”
话音刚落,一名资深的海军医疗专家犹豫着举手:“主席,我同意它的有效性。但……将一个如此依赖个人现场判断和‘土办法’的规程列为全军条例,是否……是否太过依赖个体经验了?缺乏大规模的临床数据支撑,推广起来恐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程永年就摘下了老花镜,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反问道:
“我问你,如果不是林晚星同志敢带着一箱银针降落在那片礁石上,我们今天坐在这里讨论的,会是一份急救规程,还是六具无法解释死因的遗体?”
全场死寂。
最终,提议全票通过。
一个月后,新版《全军战地急救学教学大纲》下发到每一个基层单位。
翻开崭新油墨香的教材,第一章不再是枯燥的理论概述,而是一张占据了整个页面的高清照片。
照片上,狂风巨浪构成灰暗的背景,林晚星跪在礁石上,俯身为病人施针,她的侧脸专注而圣洁,被吹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
照片下方,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真正的急救,始于你决定跪下去的那一刻。”
而在遥远的南方军区大院,陆擎苍刚刚结束一个会议。
他路过办公楼前的公告栏,目光被一张新挂上去的红头文件吸引——《关于成立全军首个海上应急医疗培训基地的通知》。
他嘴角微微上扬,回到办公室,拿起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拨通了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她略带疲惫却依旧清亮的声音。
“喂?”
“我看到通知了。”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你说你想建一所学校,教大家怎么在最艰苦的地方活下去……现在,它漂在海上了。”
听筒那端,传来她一声满足的轻笑:“不止是海。还有沙漠、高原、丛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得有活路。”
这通电话,像是为这场惊心动魄的胜利画上了一个温情的句号。
台风过境后的第三日,碧空如洗。
南海舰队的专用码头上,林晚星背着简单的行囊,刚从补给舰的舷梯上走下来,踏上坚实的陆地。
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
码头上人影稀疏,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寻常。
然而,就在她准备走向前来迎接的黄干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
那是一辆“红旗”轿车,漆黑锃亮,在周围一片军绿色的吉普车中,显得格格不入。
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那块以“京A”开头的牌照。
车门无声地打开,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的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数十米的距离,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她。
林晚星的脚步,瞬间凝固在了原地。
那个人,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