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正式踏入军区卫生所的第一天,就一头扎进了积满灰尘的药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与药材混合的古怪气息。
她点开库存清单,再对照着货架上的实物,眉头越拧越紧。
一排排贴着外文标签的木箱里,本该是救命的盘尼西林、链霉素,如今却因南方湿热气候下糟糕的储存条件,大半已经受潮变质,药液浑浊,瓶身甚至长出了绿色的霉斑。
这些从国外高价换来的宝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废物。
而在药房的另一角,墙根下,被当作引火柴草随意堆放的,却是漫山遍野都能采到的地榆、艾叶和黄柏。
战士们训练时磕碰刮伤是家常便饭,地榆碾碎外敷,是止血的良药;艾叶熏蒸,能驱赶蚊虫、防治瘴气。
这些在老乡们手里能救急的好东西,在这里却被弃如敝履。
强烈的反差像一根刺,扎在林晚星心上。
这不仅仅是浪费,这是对生命的漠视。
当晚,卫生所办公室里,只有她桌上的那盏煤油灯亮着。
昏黄的光晕下,林晚星摊开一本崭新的牛皮笔记本,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
她不是在写日记,而是在绘制一张前所未有的图表——《战地替代用药对照初表》。
青霉素感染,可用大剂量鱼腥草与蒲公英煎剂替代,预估疗效为标准用药的七成;磺胺类药物短缺,可改用穿心莲配合马齿苋,适用于轻中度菌痢;阿司匹林紧张,发热初期可尝试三倍剂量的金银花露……她不仅标注出了十余种能够用本土药材替代的紧缺药品,更用后世积累的临床经验,严谨地附上了剂量换算标准、炮制方法与可能的副作用预警。
第二天一早,林晚星拿着这份凝聚了她半宿心血的建议书,敲开了高指导员的办公室门。
她提议,在卫生所内部建立一个“战备药材替代实验机制”,由她亲自负责,小范围、可追溯地进行试点。
高指导员看着那份字迹清秀、逻辑严密的建议书,这个新来的女知青,思路确实新颖大胆。
但……用土方子替代军用标准药典?
这风险太大了。
一旦出了事,他这个主管领导难辞其咎。
“小林同志,你的想法很好,但事关重大,我们需要从长计议。”他用惯常的温和口吻,委婉地将建议书压了下来。
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副所长吴慎行的耳朵里。
他正愁找不到由头打压这个一来就抢尽风头的黄毛丫头。
他捏着搪瓷杯,对着心腹赵护士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知青丫头,还想修改药典?真是天大的笑话。让她折腾,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收场!等她捅出篓子,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话音一转,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阴鸷:“小赵,你去药房领药的时候,注意一下。找个机会,在给普通感冒发热的战士发退烧药时,把剂量稍微换一换,就用那种最容易让人犯困的扑尔敏,磨碎了混进去一点点。记住,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赵护士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在吴慎行冰冷的注视下把话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一名叫李虎的战士在完成五公里越野后,浑身发烫,被战友扶到了卫生所。
林晚星诊断为训练后常见的急性发热,便按常规开了退烧药。
负责发药的,正是心神不宁的赵护士。
她背过身,手指微微颤抖着,将一小撮白色粉末混进了药包里。
半小时后,正在营房休息的李虎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陷入了短暂的意识模糊。
战友们吓坏了,惊呼声立刻引来了巡查的干部。
赵护士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了现场,她只是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便立刻尖声上报:“不好了!李虎服药后昏迷了!像是……像是药物不良反应!他今天吃的是林医生调配的复方制剂!”
“林医生调配的药吃出了问题!”这个消息像插上了翅膀,瞬间在整个营区发酵。
吴慎行抓住时机,立刻召集了卫生所全体人员及相关干部,召开紧急会议。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吴慎行一脸痛心疾首,拍着桌子,声色俱厉:“我早就说过,用药安全是第一位!现在出了事,谁来负责?我提议,立刻暂停一切非标准用药的尝试!林晚星同志,你擅自更改药物配方,罔顾官兵生命健康,你必须给出一个解释!”
所有的目光,或质疑,或愤怒,或幸灾乐祸,全都聚焦在林晚星身上。
她成了唯一的靶子。
面对千夫所指,林晚星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辩解,也没有惊慌失措地认错。
她只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了那本牛皮笔记本,轻轻放在会议桌中央。
“啪”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她迎着吴慎行志在必得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不接受任何指控。从我第一天开始尝试用替代方案给战士们处理伤口和感冒开始,这里记录了七天以来,每一份替代药的详细配比、使用者的姓名、单位、用药前后的体温与脉搏变化,以及最终的恢复情况。所有数据都以图表呈现,一目了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的方案,我可以立刻停用。但在那之前,我请求在座的各位领导,先看完这些数据。你们可以骂我土,骂我一个知青异想天开,但你们不能说,我不讲科学,不讲道理。”
整个会场一片死寂,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众人看着那本子上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图表和数据,脸上的表情从轻蔑转为惊愕。
角落里,负责会议记录的张技术兵悄悄举起了手里的海鸥相机,对着那摊开的几页笔记,无声地按下了快门。
通报很快送到了军区指挥部。
陆擎苍看着这份语焉不详、矛头却异常明确的报告,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打了个电话给后勤处,声音低沉而有力:“把卫生所近三个月的全部用药日志,以及同期所有战士的病假与康复周期对比图,半小时内送到我办公室。”
数据不会说谎。
当两份报告放在一起,一个惊人的事实浮现出来——凡是日志上标注了由林晚星经手、使用了“实验性方案”的战士,无论是外伤愈合还是感冒退热,其平均康复时间,比使用常规西药的战士,缩短了将近百分之四十!
当夜,陆擎苍约谈了高指导员。
“老高,”他指着那份对比图,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有人想用一张嘴,就抹杀掉这些实打实的命换来的恢复数据。这不是我们部队的作风。这件事,不公,也不该发生。”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方军营的点点灯火:“我不管什么新方案旧方案,能让我的兵少受罪、早归队的,就是好方案。命令纪委,立刻对卫生所的药品采购、库存和流向,启动初步核查。”
深夜,万籁俱寂。
林晚星独自在临时改造的实验室里,复核着一批黄柏煎液的浓度。
白天的风波似乎并未影响到她,她依旧专注而严谨。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她放下手中的滴管,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
只见墙根的阴影下,赵护士正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被汗浸湿的钞票,不多不少,正是十块钱。
林晚星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穿过走廊,带着一丝凉意。
赵护士听到动静,惊恐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想把钱藏起来。
林晚星没有责骂,甚至没有质问。
她转身回屋,倒了一杯温热的红糖姜茶,递到赵护士面前。
“夜里凉,喝点热的。”
赵护士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杯散发着甜香气息的姜茶,眼泪流得更凶了。
林晚星在她身边蹲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要是真心觉得我是在害人,明天可以拿着这钱去军部,继续告我。但我得让你知道一件事,今天发烧的那个战士李虎,他是因为超强度训练后轻度脱水,加上药物的正常嗜睡反应,才会出现短暂的意识模糊。给他补充了盐水之后,现在已经没事了。这跟我的药方,没有关系。”
风吹过,窗台上那盏孤零零的煤油灯,火苗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光影在两个女人沉默对峙的脸上明明灭灭地跳动。
赵护士握着那杯姜茶,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却似乎驱不散心底的冰冷与恐惧。
而林晚星的牛皮笔记本,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实验室的桌上,在灯光下,泛着一层坚韧而温和的光。
那里面记录的不仅仅是枯燥的数据,更是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一种沉默的、等待着被更多人看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