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着灯光,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那张被油烟熏得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思索。
第二天,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送到了林晚星的办公桌上——“关于同意在七连三营开展‘科学配餐试点’工作的批复”。
成了!
林晚星紧握的拳头猛地一松,心中涌起一股炙热的激流。
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刻着手组建她设想已久的“军营营养研究小组”。
她迅速列出一份名单,邀请了几个对营养学颇感兴趣的年轻军医,以及几个在炊事班里脑子活、手脚麻利的骨干。
名单送下去,响应者云集,唯独一个人迟迟没有动静——炊事班的灵魂人物,老周厨。
“林医生,要不算了吧。”李秀兰看着那份缺了一角的回执名单,小声劝道,“周师傅脾气倔,是全军区出了名的。咱们绕开他,直接安排其他人也一样。”
林晚星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如铁:“不一样。一个在灶台前掂了三十年马勺的人,闭着眼睛都知道战士们喜欢什么口感,讨厌什么味道。这份经验,是任何科学理论都替代不了的。我要的不是强压命令,而是他心服口服地加入。”
从那天起,林晚星不再拿着新菜谱去厨房“指手画脚”。
她换了一种方式。
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她就提着一个小篮子出现在厨房门口。
篮子里,是她刚从后山采来的新鲜山蒜、带着露水的野藿香。
“周师傅,早啊。我来帮把手。”她笑着,也不等老周厨回应,就熟练地挽起袖子,在水池边清洗起来,然后“顺手”帮老周厨切配当天要用到的各种调料。
起初,老周厨只是瞥她一眼,冷着一张脸,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林晚星也不在意,手上的活计干得又快又好,绝不添乱。
几天过去,老周厨虽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却在林晚星靠近灶台时,没有再把她赶走。
他甚至默许了她在一旁,用一个小锅熬制一种散发着奇特香味的“提鲜酱”。
这天中午,一道最普通的大锅白菜汤被端上餐桌。
一个年轻的战士喝了一口,眼睛猛地瞪圆了:“咦?今天的白菜汤怎么这么鲜!比放了肉的还香!”
一句话引得众人纷纷品尝,赞叹声此起彼伏。
角落里,老周厨正用毛巾擦着他那口用了几十年的大铁锅,听到战士们的议论,那布满皱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风声,很快传到了后勤科马建国的耳朵里。
当他得知林晚星的研究小组即将在营部会议室启动首堂公开课时,
公开课当天,一道命令毫无征兆地传遍全营:“接上级通知,为迎接检查,今日下午全营进行环境卫生大扫除,所有人员必须参加,不得缺席!”
消息一出,几个原本准备去听课的连队干部都犯了难。
这是典型的阳谋,谁敢为了一堂“无关紧要”的营养课,去违抗大扫除的命令?
马建国站在办公室窗前,得意地看着操场上乱哄哄开始领工具的人群,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晚星对着空荡荡的会议室束手无策的窘迫模样。
然而,他算错了一步。
就在大扫除命令下达的十分钟后,营部的广播突然响起,传出的却是陆擎苍那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紧急通知!为检验部队快速反应能力,现以‘战备技能轮训’名义,要求各连队立刻指派一名军医代表、一名炊事班骨干、两名战士代表,十五分钟内到营部会议室集合!重复一遍……”
命令如山!“战备”二字,压倒了一切!
马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攥紧拳头,死死盯着窗外那些刚才还在领扫帚、现在却跑步冲向会议室的身影,气得脸色铁青。
会议室内,座无虚席。
林晚星穿着一身洁白的军医制服,站在黑板前,神色从容。
角落里,张技术兵悄悄架起了一台相机,镜头对准了她,将她讲解“维生素b1缺乏与脚气病之间的内在关联”时那自信而专注的画面,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同志们,请看这两组数据。”林晚星用木杆指向黑板上的图表。
“第一组,是我们营在过去三个月里,因为消化不良、口腔溃疡、夜盲症等营养相关问题,前往卫生队就诊的病例统计,一共一百二十七人次!”
数字一出,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第二组,”她顿了顿,指向另一张曲线图,“这是我们让三十名志愿者连续食用改良餐食一周后,他们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平均成绩提升曲线。平均每人,快了三十五秒!”
三十五秒!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直观的对比震撼了。
林晚星环视全场,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来这里,不是要否定我们吃粗粮、能吃苦的光荣传统。我只是想用我的知识,让我们的同志们在吃饱的基础上,吃得更有力气,让他们在战场上,能活得更长久!”
话音刚落,李秀兰第一个站起来,用力鼓掌。
下一秒,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最终汇成雷鸣,经久不息。
几天后,食堂门口挂出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周三营养特餐日”。
第一道推出的特餐,是“黄精炖鸡糙米饭”。
那浓郁的药膳香气混合着鸡肉的鲜美,从出锅的那一刻起,就勾住了全营战士的魂。
打饭的窗口排起了史无前例的长龙,战士们争先恐后,生怕去晚了就没了。
那喷香的糙米饭上浇着金黄油亮的鸡汤和软烂的鸡块,连平日里最挑食的新兵蛋子,都破天荒地连吃了两大碗,捧着肚子直呼过瘾。
炊事班收工时,老周厨看着那个比脸还干净的巨大空盆,愣了半天神。
他默默地擦干手,第一次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转身走向了卫生队的方向。
他找到了正在整理资料的林晚星。
“你那个……”老周厨有些局促,一双捏惯了锅铲的大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那个香草粉,还有吗?”
说着,他把自己那把跟了他三十年、被油养得乌黑锃亮的锅铲,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林晚星的桌子上。
“我……试试。”
当晚,窗外月华如水。
林晚星刚把老周厨那把充满象征意义的锅铲收好,就收到了柳文娟发来的私信:“晚星姐,小心点。马科长下午去政委那里了,举报你‘借讲课拉拢人心,搞个人主义小团体’。”
林晚星看着信息,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随手将手机放到一边。
这点风浪,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迟疑的敲门声响起。
她打开门,只见老周厨站在门口,昏暗的走廊灯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手里没有拿锅铲,而是捧着一本用牛皮纸包着封皮、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的厚厚本子。
“林医生,”老周厨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这是我这三十年……记下的一些关于火候和食材搭配的心得……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把本子递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和忐忑:“也许……能帮你少走点弯路。”
林晚星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手写菜谱,指尖能感受到岁月留下的粗糙纹理。
屋内暖黄的灯光洒在陈旧的纸页上,一页页翻开的,不只是尘封的配方,更是两代人之间,传统与科学之间那道无形壁垒的彻底瓦解。
她将老周厨的菜谱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研究笔记旁,两本厚厚的册子并排摆放,一本记录着经验的温度,一本描绘着科学的精度。
一个大胆而清晰的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
研究小组的第一个课题,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