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的军歌声中,“八一”军徽下的红绸被猛地扯下,“荣光之家——伤残军人关怀站”几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没有冗长的讲话,没有繁琐的仪式,只有一群挺直了腰板,却或拄着拐,或坐在轮椅上的老兵们,用尽全身力气鼓着掌。
掌声稍歇,林晚星走上前,清亮的声音透过便携音响传遍小小的院落:“各位战友,我们的第一课,从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开始。集体康复操,现在开始!”
音乐响起,节奏平缓而有力。
第一排,老刘班长将单拐紧紧夹在腋下,另一只手随着口令,生涩地抬起、伸展。
他的额头很快冒出细密的汗珠,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那双浑浊却坚毅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星的每一个示范,仿佛在执行一项至高无上的军事任务。
不远处的香樟树荫下,陈志远孤零零地坐着,那辆半旧的轮椅像是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的孤岛。
他没有参与,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冷漠地扫过场上那些在他看来“可笑”的挣扎。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既刺向别人,也扎着自己。
周玉兰悄无声息地走到林晚星身边,将一大包崭新的护膝垫递给她,声音压得极低:“给他们用上,磨破了皮事小,磨没了心气就难了。”她看了一眼陈志远的方向,叹了口气,“别急,有些人的心结,比他们断掉的腿更难迈过去。”
林晚星接过,沉甸甸的,她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墙上挂钟——时针已悄然滑向十一点,那个她既期待又害怕出现的身影,始终没有露面。
心,不受控制地沉了沉。
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的团部作战室,气氛肃杀。
巨幅电子地图上,红蓝箭头交错闪烁。
陆擎苍一身笔挺的作训服,站在地图前,如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目光在西山口的位置停留了太久,久到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腰间的枪套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是一个他每次感到焦躁时下意识的动作。
“团长,夜间巡逻A路线最终确认,请您指示。”年轻的参谋捧着文件,声音清脆。
陆擎苍的视线终于从地图上移开,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让巡逻队绕开西山口。”
作战室里瞬间一静。
副手迟疑地走上前,低声道:“报告团长,西山口是通往三号哨塔的最短路径,绕开会增加至少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且……”
而且,那条路已经十年没有出过任何问题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懂。
陆擎苍闭了闭眼,眼前的地图瞬间与十年前那个血色黄昏的记忆重叠。
爆炸、火光、还有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赤红一闪而过。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按原计划走西山口。”
副手和参谋都愣住了。
陆擎苍没有看他们,只是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惊雷在安静的作战室炸响:“把最终的行程路线和时间表,发一份给她。”
“她?”副手下意识地问,随即反应过来,满脸震惊。
十年了,这是陆擎苍第一次,在任何任务部署中,主动提及要让妻子知情。
这不仅仅是一份行程表,这是一道被他亲手筑起十年的高墙,在此刻,由他自己,撬开了一道缝。
午休的铃声响起,关怀站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林晚星正弯腰给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兵分发她亲手调配的定制营养餐包,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军靴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像踩在她的心跳上。
她猛地抬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陆擎苍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
他依然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冷硬生辉,可那张永远像冰山般冷峻的脸上,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局促的神情。
他的手里,破天荒地提着一个银色的保温桶。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将保温桶递了过来,声音低沉得有些不自然,“……煮了姜枣茶。”
他垂下眼,避开她的视线,补充道:“你说过,这个季节喝,补气血。”
林晚星彻底怔住了。
她伸出手,机械地去接。
指尖无意中擦过他宽厚干燥的掌心,那只常年握枪、稳如磐石的手,竟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走廊的拐角,负责宣传的张技术兵悄悄探出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手里的相机“咔嚓”一声,将这道照进冰封世界的暖光,定格为永恒。
下午的心理培训课上,林晚星讲解着《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夜间噩梦干预五步法》。
“建立一个‘安全锚点’至关重要。”她声音温和而专业,“它可以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件常常握在手里的物品,或者一个简单的拥抱。当噩梦来袭时,潜意识会因为这个锚点的存在,将你从最深的恐惧中拉回来。”
话音刚落,一个坐在后排的老兵举起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林老师,俺家那口子总骂我,说我半夜总像疯了似的掐她胳膊……你能不能教她说句话,让她别光骂我?”
满堂哄笑。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感同身受的苦涩和无奈。
林晚星的笑容依旧温暖,她看着那位老兵,认真地回答:“你可以和她商量一下,试试在每晚睡前,由她对你说一句——‘我在’。”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在。”
简简单单两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无数圈无声的涟漪。
许多老兵的眼眶,在这一刻,悄然红了。
傍晚,归家途中,天色骤变,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林晚星撑开伞,在雨幕中缓缓独行。
忽然,肩头一重,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
她愕然回头,陆擎苍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军大衣,大半都披在了她的身上,将风雨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
而他自己的左肩,已经迅速被暴雨湿透。
“你不用每次都来接我。”她低下头,轻声说。
他的脚步没有停,目光直视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沉声道:“以前我总是说‘别去’。”
雨声中,他的声音穿透力极强。
“现在,我想学着说‘我在’。”
轰隆——!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她看到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后面几个字。
“虽然……还不太会。”
夜深人静,窗外雨声渐歇。
林晚星伏在书桌前,整理着关怀站第一个月的观察报告。
她用笔尖,郑重地记录下每一个微小的进步:老刘班长,已连续三日独立完成全套康复操;两名老兵的家属来电反馈,丈夫的夜间惊醒次数明显减少;陈志远今天在树下……多坐了十分钟。
每一个字,都是希望的种子。
正当她写得入神,后颈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她一惊,随即放松下来。
陆擎苍不知何时蹲在了她的身后,正用他那双布满薄茧的大手,为她轻轻按摩着僵硬的肩颈。
他的动作很笨拙,力道也时轻时重,却异常专注。
她舒服地闭上眼,任由那股暖意驱散一天的疲惫,轻声问:“今天晚上……没做噩梦?”
他按摩的动作顿了顿。
过了几秒,一个低沉压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做了。”
她的心猛地一揪。
“但是我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与庆幸,“是伸手去摸,你的手还在不在。”
窗外,雨歇云开,清冷的月光穿过云层,温柔地洒了进来。
光线落在桌角那张小小的合影上——那是下午张技术兵拍下的照片,老刘班长和其他几个老兵围着林晚星,笑得像个孩子。
那笑容,映得满室生温。
这来之不易的温暖,是漫长康复路上点燃的第一簇火苗,脆弱,却足以照亮前路。
然而,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黎明前的薄雾,有些人的脚步,却已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黑暗中,踏出了截然不同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