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后的第三天,军区司令部一纸红头文件正式下达,同意成立“伤残军人心理关怀与康复辅助站”,站点的总负责人,赫然是林晚星。
这个任命在军区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对林晚星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搬进了分配给她的,由一间旧仓库改造的办公室。
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味,但阳光透过擦得锃亮的窗户洒进来,照在她的规划图上,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她正埋头设计首期康复课程的详细流程,桌上的内部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林医生!”电话那头是张技术兵,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天大的好消息!老刘班长,他、他今天早上主动跟着视频做了半小时的康复操!一分钟都没少!刚才他还拉着我问,你明天几点上班,想当面跟你聊聊!”
林晚星嘴角的笑意瞬间绽放,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捧雪水,清冽而温暖。
“太好了,”她由衷地说,“你转告他,我明天一早就到。”
挂断电话,那股暖流还在心间激荡,证明她的方向没有错。
然而,这股暖意还没持续几秒,就被门外一道压抑着暴怒的嘶吼声生生切断。
“陆擎苍!你疯了吗!”
是陈志远的声音,尖锐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插向另一个沉默的灵魂。
“你竟然让她去碰那些机密档案!让她看那些伤亡名单!那是耻辱!是我们拿命换回来的耻辱!你懂不懂!”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走廊尽头,陈志远坐在轮椅上,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从轮椅上挣扎起来。
而他对面的陆擎苍,像一尊沉默的铁塔,军装笔挺,面无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翻涌的情绪。
“她有权了解。”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她有什么权?!她一个外人……”
“她不是外人。”陆擎苍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她是负责人。”
“负责人就可以揭开我们的伤疤吗?那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你的一个错误!你让她看,是想让她可怜你,还是想把她也拖进你那该死的地狱里去!”
陆擎苍没有再回答,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风暴正在凝聚。
林晚星默默退了回来,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发慌。
她知道,陈志远说的“错误”,绝不仅仅是纸面上的记录那么简单。
那一夜,暴雨如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
林晚星独自在办公室加班,将所有老兵的资料重新梳理归档,试图从中找出更有效的突破口。
直到深夜,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一点,她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准备离开。
就在她关掉台灯,伸手去拿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时,办公室的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股夹杂着雨水湿气和烈酒味道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林晚星心头一跳,猛地回头,只见陆擎苍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走廊惨白的光,像一尊从黑暗中走出的神只。
他反手将门带上,清脆的落锁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开灯,沉重的军靴踩在水泥地上,一步,一步,像是战鼓擂在林晚星的心尖。
他走得很慢,直到办公桌前才停下。
借着窗外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林晚星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双目赤红如血,呼吸紊乱而粗重,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危险气息。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份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的作战日志。
“你知道‘鹰嘴坡’吗?”他的嗓音撕裂、嘶哑,仿佛磨损的砂纸划过枯木。
林晚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陆擎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将那份日志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天,我下令强攻。”他自顾自地说着,视线却空洞地落在窗外的黑暗里,“我以为雷区已经扫清了……可他妈的情报是错的!全错了!”
他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额头死死抵住膝盖,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
“八个人……我带了八个人进去,只活着出来了三个。”
“轰隆——”
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他痛苦到扭曲的脸,也映出了他眼角从未有过的晶莹。
“小李……李响……他才十九岁,临死前……最后一口气还在喊‘队长快撤’……可我活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压抑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不仅捅向他自己,也狠狠扎在林晚星的心上。
“所以我不能让你涉险……我不能再看着身边的人因为我……”他猛地抬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星,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崩溃,“你要是也……我撑不住。”
那一刻,林晚星的心口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没有说那些苍白无力的“别自责”、“那不是你的错”。
她绕过办公桌,在他面前缓缓跪下,伸出双臂,将这个颤抖得如同风中残枝的男人,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身体僵硬如铁,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过了许久,她才在他耳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轻柔声音问道:“如果那天,牺牲的人是我,你作为我的战友和队长,活了下来,你会怎么做?”
陆擎苍的身子猛地一震,愣住了。
“我会像你现在这样,”林晚星自问自答,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宽阔而紧绷的后背,“抱着他们,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我会站起来,带着他们的份,继续往前走。”
她顿了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你已经一个人,走了十年了,不是吗?”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停歇,乌云散开,露出一角清冷的月光。
怀里的男人终于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了十年之久的、撕心裂肺的哽咽。
他像一头在荒原上孤独舔舐伤口太久的孤兽,终于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啜饮那一口救命的清水。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洗去了整夜的阴霾。
关怀站的门被轻轻推开,老刘班长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没有坐轮椅,而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坚定。
他看到林晚星,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将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破旧的日记本,轻轻放在了她的桌上。
“林医生,这个……给你。”他指了指日记本,“里面……写着那天的事。”
林晚星疑惑地翻开,首页赫然是一张陆擎苍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作训服,脸上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背后是湛蓝的天空。
而在照片的背面,用已经褪色的钢笔,写着一行不算工整,却力透纸背的小字:“陆队,我们不怪你。”
日记本里,记录的不是悲伤和怨恨,而是鹰嘴坡战役前,那八个年轻士兵对未来的憧憬,对家人的思念,以及对他们队长毫无保留的信任。
林晚星抬头,眼眶有些湿润。
她看到关怀站的门外,陈志远的轮椅不知何时停在了那里。
他静静地看着桌上的日记本,看着老刘班长安然的侧脸,站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动轮椅,转身离去。
轮椅碾过昨夜未干的积水,在阳光下,留下两道深深的、渐行渐远的辙痕。
午休时分,林晚星正在办公室里整理刚刚从各处汇总来的老兵档案,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需要被重新点亮的人生。
忽然,她感觉肩头一暖,一件带着熟悉气息和体温的军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惊讶回头,陆擎苍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站在她的身后。
他指尖无意间拂过她的发梢,带起一阵微麻的触感。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响在她的头顶:“以后加班,叫我一起。”
林晚星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的阴霾虽未完全散尽,却已经有光从裂缝中透了进来,驱散了彻骨的寒意。
他凝视着她,缓缓俯下身。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一个极轻、极轻的吻,带着一丝凉意和无比的珍重,落在了她的唇角,如同一枚郑重的誓言。
“你说得对,”他抵着她的额头,鼻息间是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活着的人,值得被温柔对待。”
风穿过长长的走廊,吹起窗帘的一角。
阳光恰好落在桌角新摆放的一个相框上——那是她前两天为第一批愿意来关怀站的老兵们拍的合影。
照片里,所有人都笑得有些拘谨,唯有站在最中间的老刘班长,咧着嘴,笑得比谁都灿烂。
林晚星看着那张照片,又看了看手边那份几乎快要被她翻烂的课程安排表,上面圈出了一个个名字。
她知道,昨夜的拥抱和眼泪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从所有人都站到阳光下的那一刻,才算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