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猛接完姚斌的电话,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非但没稳稳落地,反而像是被人猛地往空中又抛了一把,这会儿正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带着点失重的眩晕感。
纪委?
在这个节骨眼上,是福是祸,暂时还不好下结论,但至少,眼前这个被冉德衡堵在宿舍门口的僵局,算是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朝冉德衡晃了晃手机,屏幕还微微发烫,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掺着点嘲讽,也带着点“哥现在有尚方宝剑”的玩味:
“冉局,你看这事儿闹的,县纪委周副书记紧急召见,十万火急。要不……咱们一起过去汇报一下工作?顺便也聊聊关于王建军同志遗物处理的这个‘程序’问题?我正好缺个见证人。”
冉德衡那张原本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脸,瞬间如同打翻了的颜料铺子,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最后定格在一种极力想保持威严却又难掩慌乱的猪肝色上。
他干笑了两声,那笑声干瘪得像是秋风扫过的落叶,连忙侧身让开了通道,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身后一个“保安”撞个趔趄。
“不、不用了!刘组您忙,您先忙!纪委的事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我们……我们就是例行安全巡查,对,例行巡查!误会,纯属误会!您请,您快请!”
他边说边做出“请”的手势,姿态低得仿佛刘猛不是去接受谈话,而是去领奖。
刘猛心中冷笑一声,也懒得再跟这戏精副局长多费口舌,只是将手中那个装着油布包的公文包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握着的是能撬动整个棋局的杠杆。
他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从冉德衡和他那两位“不像保安的保安”中间穿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与此同时,局长办公室,风景独好。
吴良友正悠然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如同一位俯瞰自己疆土的君王。
机关大院的一切尽收眼底,包括刚才刘猛离开宿舍楼,以及冉德衡一行人灰溜溜闪人的微小身影。
他刚刚接完一个电话,嘴角那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轻微,却荡开了层层自信的涟漪。
办公桌上,那杯上等的明前龙井茶气袅袅,清香四溢,与窗外可能正在酝酿的风暴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刘啊小刘,步子迈得大是好事,但也要当心扯着……”
他轻声自语,最后一个词含糊在茶香里,带着点长辈看待晚辈莽撞的“宽容”与“怜悯”。
他转身坐回那张宽大、舒适、仿佛能吸收所有负面情绪的真皮座椅上,随手拿起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迹沉稳有力,力透纸背,一如他此刻看似平静,实则一切尽在掌握的心情。
早在半小时前,甚至更早,他就已经通过某个特殊且可靠的渠道,得知了纪委即将行动的消息。
消息来源精准,时间点掐得刚刚好。
不仅如此,深谙“未雨绸缪”之道的吴局长,已经提前做了一番“精细化布置”。
几份可能会引起“不必要误会”的关键文件,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安全屋”里;几个平日里嘴巴可能不太严实,或者立场不太坚定的中层干部,被他以“紧急公务”为由,巧妙地派去了外地出差,归期未定。
至于冉德衡嘛……这个一直不太安分,总想着能再进一步的副局长,正好借刘猛和纪委这把“刀”,让他去碰碰钉子,尝尝苦头。一石二鸟,完美。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带着点急促。
“进。”吴良友头也没抬,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件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
办公室的小孟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声音都变了调:
“吴局,不好了!听说……听说纪委来人了,就在三楼小会议室,好像是等刘组长过去谈话呢!您看这……”
吴良友这才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沉稳和正气:
“慌什么?组织谈话,正常程序。我们局最近事情是多了一点,但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同志嘛。去,忙你自己的去,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汇报就好。”
小孟看着局长如此镇定,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乖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吴良友这才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仿佛一位为集体操碎了心的大家长。
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墙上那幅装裱精美的“清正廉洁”书法作品上。
那是他上任时,特意请省里已经退下来的老厅长题写的。
多年来,这幅字跟着他辗转多个岗位,始终挂在他办公室最醒目的位置,成了他最好、最有效的“护身符”。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变得沉重而诚恳:
“喂,老周啊,我良友。唉,听说了,纪委的同志来了?对对对,配合,我们局一定全力配合,无条件配合!……我们局最近是出了些问题,这是我这个班长失职啊!但请组织和老领导放心,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坏事,是刮骨疗毒、净化肌体的好机会!我们一定借此机会,深刻反思,整改到位!”
挂掉电话,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这笑容里,有对自己演技的满意,有对局势依旧在掌控中的自信,或许,还有一丝对接下来好戏的期待。
三楼小会议室,风暴眼。
刘猛推开门,一股严肃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坐着三个人。
为首的县纪委副书记周明他是认识的,平时开会见过几次。
另外两位是生面孔,但那一身仿佛与生俱来的凛然正气,以及看人时那种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目光,无一不在表明他们是资深纪检干部,而且很可能来头不小。
“周书记,各位领导好。”
刘猛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打招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刘猛同志,请坐。”
周明点了点头,表情严肃,没有多余寒暄,直接介绍道,“这两位是市纪委第三纪检监察室的同志,王主任和李处长。”
市纪委?!
刘猛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这阵仗,有点超出他的预期了。
原本以为只是县纪委层面的问询,没想到市里直接介入了,而且来的还是监察室的领导。
看来,余文国这个“炮仗”炸出来的坑,比想象中要深得多。
“刘猛同志,我们长话短说。”
市纪委的王主任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余文国案件有了新的重大进展。他在留置期间,经过我们同志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交代了一些问题。其中不仅涉及他本人的违纪违法行为,还牵扯到你局部分班子成员和一些关键岗位的中层干部。市里高度重视,决定成立专案组,对你们局在矿产资源管理环节可能存在的系统性、塌方式违纪违法问题进行彻查!”
“系统性”、“塌方式”,这两个词如同重锤,敲在刘猛的心上。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没有退路,也不能再有任何保留。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取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本,神情郑重:
“周书记,王主任,李处长,作为局纪检组长,根据近期掌握的情况和群众反映,我确实发现了一些疑点和问题线索……”
他条理清晰,语言简练,开始汇报。
从黑石矿业审批流程中的诸多异常,到罗丁岩安置点评估报告涉嫌伪造的初步证据,再到王建军生前调查时遭遇的各种不明阻力……每一件事,他都力求客观,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最后,他郑重地取出那个用生命换来的油布包,轻轻推到三位领导面前:
“这是我们从王建军同志宿舍隐秘处找到的遗物。里面记录了他生前冒着巨大风险调查到的关键证据,包括一些账目往来复印件和关键人员的谈话记录。我认为,这很可能直接指向核心问题。”
三位纪委领导立刻拿起材料,仔细翻阅起来。
会议室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随着阅读的深入,他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
“这些证据……非常关键!非常重要!”
王主任放下最后一页纸,语气严肃得能凝出水来,“刘猛同志,你做得对,立了一功!”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名工作人员快步进来,俯身在王主任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主任眼神一凛,立刻对周明和李处长说道:“情况紧急!我们刚得到内线消息,冉德衡、廖启明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正在办公室紧急销毁文件,有潜逃迹象!”
“立即行动!”周明副书记当机立断。
十分钟后,一场雷霆行动在县国土局内部迅速展开。
当纪委和公安的联合工作人员推开廖启明办公室门时,这位平日里八面玲珑的股长正手忙脚乱地在碎纸机前处理文件,听到动静,吓得手一抖,刚拿起的几份文件散落一地,如同他此刻崩溃的内心。
“廖启明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组织调查。”
工作人员的声音冷静而有力。
廖启明脸色惨白,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另一边,刘猛带着姚斌等人迅速赶往机关大院门口,准备配合控制冉德衡。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冉德衡那辆黑色的专车,已经在五分钟前,如同受惊的兔子,飞速驶离了大院。
“他还是得到了消息!跑得真快!”刘猛懊恼地一捶手心。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加密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条信息弹出,内容简洁明了:“目标向城西方向逃窜,车牌尾号168,车速极快。”
警笛长鸣,数辆警车如同离弦之箭,向城西方向疾驰而去。
刘猛坐在车里,眉头紧锁,总觉得冉德衡这逃跑的方向有点不对劲,城西……那边好像没什么交通要道或者易于藏身的地方啊?
而此时,吴良友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沉痛得如同开了追悼会:
“老领导,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是我这个班长没带好队伍,出了这样的败类!给组织抹黑了,让您失望了!……请您放心,我们一定深刻检讨,全力配合上级调查,无论涉及到谁,都绝不姑息,绝不手软!坚决拥护组织的决定!”
挂掉电话,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几辆警车呼啸着冲出大院,融入车流,脸上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可能路过门口的人隐约听到:
“德衡啊德衡,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有什么问题不能向组织说清楚吗?”
城西,意想不到的“逃亡”终点。
二十分钟后,追赶的警车在城西出城的高速路口附近,看到了令人震惊且充满戏剧性的一幕:
冉德衡那辆尾号168的黑色专车,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试图冲卡上高速,反而被几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色越野车前后夹击,强行逼停在了路边!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冉德衡本人正被两名身材魁梧的黑衣男子一左一右从车里拽出来,动作粗暴,看样子不像是在“迎接”,更像是在挟持!
冉德衡拼命挣扎,嘴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脸上满是惊恐,完全不像是畏罪潜逃,倒像是……像是在逃命?
“拦住他们!救人!” 带队的警官立刻下令。
警方车辆迅速散开,将现场包围。
那几名黑衣男子见突然冒出这么多警察,显然也慌了神,试图丢下冉德衡驾车强行冲撞逃离,但警方早有准备,几声清脆的枪响示警后,结合精准的车辆拦截战术,很快将这几名歹徒一一制服,按倒在地。
惊魂未定的冉德衡被警察带上警车时,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湿透,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神经质般念叨着:“完了……全完了……他们要灭口……灭口啊……”
刘猛敏锐地注意到,在不远处的辅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车窗降下一条缝,那个自称是王老汉侄子、曾经给他送过钥匙的“王刚”,正隔着一段距离,朝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升起车窗,驾车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刘猛心中一震,许多线索似乎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王刚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回到局里,已是华灯初上。
专案组临时借用了局里的大会议室作为办案点,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不断有涉案人员被纪委和公安的同志从办公室或家里带走问话,整个国土局大楼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中。
姚斌找到正在配合整理材料的刘猛,语气激动,带着点替他不平的意思:
“刘组,刚才市纪委领导宣布了!在专案组调查期间,为了保证局里日常工作的稳定性和连续性,局里日常工作暂时还是由……
由吴局长继续主持!您主要负责配合我们专案组的工作!”
刘猛闻言,拿着文件的手微微一顿,愣了一下。
这个安排,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作为率先发现问题、坚持原则并且找到了关键证据的纪检组长,在局长可能涉案(至少是监管不力)的情况下,组织上至少会让他暂时主持工作,或者与其他副局长共同负责。
没想到,依旧是吴良友稳坐钓鱼台。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霓虹灯点亮的夜色,以及夜色中依旧忙碌喧嚣的城市,心中五味杂陈。
是组织上另有考量?是吴良友的背景和运作能力实在太强?还是……自己终究是“太年轻”,在某些人眼里,依然是一枚需要打磨,或者可以被暂时搁置的棋子?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感觉脑子清醒了一些。
不管怎样,案子能深入查下去,就是胜利。
其他的,静观其变吧。只是,那个油布包里的秘密,似乎还远未到全部揭开的时候。
而此时,专案组办公室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吴良友正坐在三位纪委领导对面,一脸痛心疾首,表情管理堪称影帝级别:
“周书记,王主任,李处长,发生这样的事,我作为局党组书记、局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主要是我对班子成员监督管理不到位,失之于宽,失之于软!是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和重托!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批评、任何处理!”
他的态度诚恳得不能再诚恳,言辞恳切得不能再恳切,甚至眼圈都有些微微发红,让在场的几位纪委领导都不禁微微动容。
能主动揽责、态度端正的一把手,至少表面上,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
“良友同志,你的态度是好的,认识是深刻的。”
周明副书记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一些,“现在局里的局面需要稳定,人心不能乱,日常工作不能停。你要切实负起责任来,稳定大局,同时全力以赴配合专案组,把所有问题都查清楚,讲明白。”
“请组织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做好维稳和配合工作,绝不再出任何岔子!”
吴良友几乎是要拍着胸脯保证,神情郑重如同宣誓。
走出专案组办公室,带上门的瞬间,吴良友的脸上,那丝精心隐藏的笑意终于忍不住泄露出来一丝痕迹,如同乌云缝隙里漏出的月光,虽然短暂,却真实存在。
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他再次有惊无险地安然度过,而且,经过这番“表态”和“揽责”,他的位置似乎坐得更稳了。
冉德衡吓傻了,在副局长的位置上至少知道收敛了;廖启明进去了,空出一个实权股长的位置……这盘棋,反而让他有了更多运作的空间。
他知道,游戏,还远远没有结束,甚至,刚刚进入了更加微妙和复杂的中盘搏杀阶段。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与威严,向着自己那间宽敞明亮的局长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