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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记,肖副书记,慢走,路上小心点。”

林少虎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看着魏明杰像被抽走了魂似的,佝偻着背坐进去,心里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肖文科跟在后面,双手还在无意识地互相搓着,跟要搓出火星子似的,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三十万……三天……这哪儿是筹钱,这简直是逼着我们上天摘月亮啊,难,太难了!”

林少虎没接这话茬,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松鹤乡的财政状况,局里都有底,说是“家徒四壁”可能有点夸张,但绝对算得上“捉襟见肘”,有时候连干部工资都得晚发几天。

现在让他们三天内拿出三十万,确实是强人所难。

车子刚发动,魏明杰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小林,你说老吴……真就为了二十年前那点破事,记恨到现在?一点旧情都不念了?”

他转过头,眼里全是血丝和疲惫,没了刚才在会议室里的针锋相对,只剩下一种被岁月和现实打败的落寞。

林少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脑子里瞬间闪过那张压在办公室抽屉最底层的旧照片。

那是他刚参加工作那年,到水湾乡看望他俩时拍的,照片已经泛黄。

照片里,吴良友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手里攥着个馒头,笑得一脸憨厚,嘴角还沾着点馒头渣;魏明杰站在他旁边,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手搭在吴良友肩膀上,也是笑容满面,意气风发。

那时候吴良友还是农技站的办事员,啥都不懂,魏明杰已经是乡里的副乡长了,天天带着他走村串户,教他怎么跟老乡打交道,怎么看土地图纸,算得上是吴良友的半个入门老师。

林少虎还记得,那天在田埂上,吴良友啃着馒头对魏明杰说:“明杰哥,以后我要是混出个人样,绝对忘不了你的提携之恩!”

可现在……唉,物是人非,当年的兄弟情,早就被时间和恩怨磨得一点不剩了,想想真是让人唏嘘。

“魏书记,可能……可能就是误会,吴局他……其实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他也是职责所在,压力大。”

林少虎只能捡些不痛不痒的话说,总不能说你们俩的恩怨早就根深蒂固了吧,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魏明杰嗤笑一声,没再说话,转过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肖文科在后排长吁短叹,一会儿说要去信用社碰碰运气贷款,一会儿又说要再去逼逼夏明亮,一会儿又说要发动乡里那些小老板捐款,絮絮叨叨,没个准谱,听得林少虎一个头两个大。

快到松鹤乡政府门口时,魏明杰突然叫停:“就这儿吧,别开进去了,免得被人看见,又要围上来问东问西,烦。”

林少虎踩下刹车,看着他推开车门,却没有立刻下去,反而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支递过来:“来一根?解解乏。”

林少虎摆手:“不了魏书记,开着车呢,安全第一。”

魏明杰自顾自点上,猛吸了一大口,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小林,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第三个人听见,“这煤矿要是真黄了,松鹤乡就完了。那三百多工人,大多是周边村里的壮劳力,除了下力气挖煤,别的营生也不会。你让他们失了业,一家老小指望啥?喝风拉烟吗?”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矿场的方向,语气里带着绝望:“夏明亮那边更麻烦,他为了这个矿,把老家的房子都抵押了,听说还借了高利贷,利滚利,吓死人。上次我见他,眼窝深陷,人都脱了相,说要是矿停了,他不光倾家荡产,还得被追债的砍死不可。到时候,怕是真要出人命……”

林少虎心里一沉,这些情况他隐约知道一些,但听魏明杰说得这么具体,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他想起上周去矿场做勘测,确实看见夏明亮蹲在井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睛红得像兔子,当时还以为他是熬夜熬的,现在才知道,那是被债务和绝望给逼的。

“我知道了魏书记,您先别急,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林少虎只能干巴巴地安慰。

魏明杰掐灭烟头,精准地弹进路边的垃圾桶,说了句“麻烦你了小林”,就带着肖文科步履沉重地往乡政府走去。

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口,林少虎叹了口气,这三十万,怕是真要了松鹤乡的半条命。

他不敢多耽搁,立刻调转车头回局里,还有一堆后续手续要处理。

刚把车在局里大院停稳,拎着罚款分期缴纳的通知书准备送去办公室备案,手机就像催命符一样响了起来,是小孟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慌得不行:“林主任!你快回来!出大事了!吴局和雷主任吵起来了!吵得可凶了,桌子都快掀了!我害怕!”

林少虎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雷文达是局里的老资格,是执法监察大队副大队长,仗着资历老,脾气倔得像头牛,跟吴良友在局务会上就经常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这节骨眼上吵起来,准没好事!

他赶紧跑上楼,还没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二楼传来雷文达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门板都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吴良友!你少给我来这套!你就是打击报复!排除异己!小人得志!”

林少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只见雷文达正堵在吴良友办公室门口,脸红脖子粗,头发都气得竖起了几根,手指头几乎要戳到门里的吴良友脸上,唾沫星子横飞。

“凭什么把我跟了快一年的开发区项目划给小李?啊?那是我费了多少心血,跑了多少腿,喝了多少不想喝的酒才谈下来的!你一句话就给我撸了?你安的什么心?”

“不就是去年年底民主测评,我没给你打优秀吗?你至于这么小心眼?拿工作撒气,你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把我这副队长也给撤了啊!”

雷文达越骂越激动,声音震天响,引得不少同事躲在走廊拐角偷偷看热闹,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劝架。

吴良友坐在办公桌后面,慢条斯理地用绒布擦着眼镜,仿佛雷文达骂的是空气。

等雷文达吼得差不多了,嗓子都有些劈叉了,他才放下眼镜,抬眼瞥了他一下,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工作调整,是局党组开会集体研究的决定,不是我吴良友一个人说了算。你有意见,可以按程序反映。在这里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点中层干部的觉悟?”

“小李年轻,学历高,有想法,有冲劲,开发区项目交给他,更有利于打开新局面。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去市局找领导,或者去纪委举报我,我随时奉陪。”

“举报你?你以为你屁股底下多干净?”

雷文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阴阳怪气地冷笑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别以为没人知道你那些陈年烂账!当年你在土管局当小会计的时候,跟家里请的那个小保姆眉来眼去,不清不楚,最后把人肚子都搞大了,要不是当时局里领导看你年轻,拼命把事情压下来,你早就被开除公职了!还能有今天?现在爬上来了,就开始卸磨杀驴,打压老同志?你算个什么东西!”

“啪!” 吴良友猛地将手里的眼镜摔在桌子上,玻璃镜片应声裂开好几道纹路。他“腾”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瞬间布满了红血丝,死死盯着雷文达,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雷文达!我操你大爷!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林少虎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冲过去,一把抱住雷文达的胳膊就往楼梯口拽:“雷队长!雷队长!消消气!有话好好说!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呢!”

他太清楚了,吴良友这人,啥都好,就是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

雷文达这话,简直是拿着粪勺子往他心窝子里捅,这谁能受得了?再吵下去,非得出大事不可!

“你别拉我!我今天非要跟他说道说道!让他现现原形!”

雷文达挣扎着,力气还不小,“他吴良友不是能耐吗?敢做不敢当?有本事就把当年那点丑事都抖落出来,让大家评评理!”

“滚!都给我滚!” 吴良友在办公室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声音里的愤怒几乎要实体化,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林少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连拉带扯,好不容易才把骂骂咧咧的雷文达弄到一楼大厅,又好话说尽,保证一定帮他问问项目调整的具体原因,给他一个交代,雷文达这才气哼哼地走了,临走还撂下狠话:“吴良友,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完!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看着雷文达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林少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知道吴良友现在肯定气炸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这种涉及个人作风的脏水,越描越黑,只会更麻烦。

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没敢去触吴良友的霉头,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埋头处理文件,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

下午的时间过得格外慢,林少虎对着电脑屏幕,眼神发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像开了锅的粥,一会儿是魏明杰愁苦的脸,一会儿是吴良友摔眼镜的愤怒,一会儿是雷文达撒泼的嘴脸,还有那三十万罚款,夏明亮藏起来的五十万……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选择进国土局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傍晚,同事们都下班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林少虎还在加班整理罚款的备案材料。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起身去茶水间,想泡桶面垫垫肚子。

刚推开门,就看见小孟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正在低声哭泣,手里还抱着一摞文件,散落了一地。

“小孟,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林少虎赶紧走过去,蹲下身帮她捡文件。

这姑娘平时挺乐观的,今天怎么哭成这样?

小孟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全是泪痕,看见他,哭得更委屈了,哽咽着说:“林主任……吴局……吴局他让我把去年的举报信找出来……就是……就是雷主任说的那封……说他要重新查……我……我害怕……”

林少虎心里猛地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重新查?查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吴局说……说那封举报信当年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经手,雷主任不可能知道得那么详细……肯定是……是局里有人故意泄露给他的……”

小孟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他怀疑……局里有内鬼……要……要彻查……”

林少虎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想起了昨天在走廊里无意中撞见的一幕——雷文达正跟办公室的老王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他路过时,隐约听到雷文达说什么“吴良友当年肯定有事,不然不会挨处分”,老王头还拍着胸脯说“放心,我这儿有实锤,这次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当时他没在意,以为只是同事间闲聊发牢骚,现在想来,这里面的水,深得很啊!老王头肯定脱不了干系!

这表面平静的国土局办公楼里,暗地里竟是如此波涛汹涌。

吴良友和魏明杰的二十年恩怨,吴良友和雷文达的权力争斗,现在又冒出个藏在暗处的“内鬼”……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所有人都罩在了里面。

林少虎甚至开始担心,吴良友查“内鬼”,是真的要揪出泄密者,还是想借这个机会,清洗掉像雷文达这样不听招呼的“异己”?

“别哭了,先把文件收拾好。”

林少虎把捡起的文件递给小孟,安慰道,“吴局也是在气头上,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你先做好自己的事,别想太多。”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以吴良友的性格,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内鬼”一查,局里怕是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得安宁了。

小孟点点头,抱着文件,抽泣着走了。

林少虎站在茶水间,看着窗外彻底黑透的天空,心里一片茫然。

办公楼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惨白的光线照在地上,却照不透他心里的迷雾。

魏明杰的三十万还没着落,吴良友又要开始清理门户,雷文达那边虎视眈眈,夏明亮的五十万不知道能不能追回来……这一堆乱麻,到底该如何解开?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越挣扎,陷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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