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诚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主位,脸拉得比长白山还长,眉头皱成的疙瘩能夹死一只不长眼的蚊子。
他穿着标准的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苍蝇站上去都得劈个叉。
可那根食指,却在实木桌面上一下下地敲着,“哒、哒、哒”,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座各位:本县长心里很不爽,火气很大。
这事儿闹到他这儿,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
一边是国土局铁面无私按章办事,占理;另一边是乡里哭爹喊娘要保民生,占情。哪边都轻不得重不得,活脱脱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黄县长觉得,自己这县长当得真够憋屈,天天净处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儿。
魏明杰和肖文科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缩在左手边的沙发上,屁股只敢沾个边儿,跟坐在针尖上似的。
魏明杰平时好歹是个乡镇一把手,多少有点派头,此刻却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就没停过,拿着纸巾擦了又冒,擦了又冒,脚边的垃圾桶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纸巾团。
肖文科更惨,脑袋埋得都快碰到胸口了,双手死死攥着个印着“松鹤乡政府”字样的搪瓷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杯子里的水晃得厉害,洒出来都没察觉——
这煤矿项目是他具体负责跟进的,真要是黄在自己手里,第一个追责的就是他,心里能不慌吗?
吴良友和林少虎在右手边坐下,屋里的气压瞬间又低了几度,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果冻,呼吸都费劲。
吴良友腰杆挺得笔直,像插了根钢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视前方,看似在与黄县长对视,又像是在神游天外,谁也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林少虎则如坐针毡,屁股底下跟有蚂蚁在爬似的,偷偷用眼角余光瞟着两边——吴局是顶头上司,执法的铁闸,寸步不让;魏书记和肖乡长是基层的“难友”,几百号人的饭碗攥在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只能紧紧闭上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当个合格的背景板。
“吴局,人都到齐了,咱们开门见山,就别绕弯子了。”
黄县长终于停下了敲桌子的手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自带领导光环。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向吴良友,语气先软了三分,试图打感情牌:“松鹤乡这个煤矿,前因后果你也清楚,魏书记他们,不容易啊!”
他叹了口气,手指点了点桌面,语气里充满了无奈:“魏书记带着人,三下浙江,腿都快跑断了,光火车票就攒了厚厚一沓。最后一趟,为了表示诚意,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直接送医院抢救了!这才把夏明亮这尊‘财神’给请回来。这份苦心,这份付出,咱们得认!”
“乡里前前后后,投进去两百多万!光是修通矿上那条路,就花了一百八十万!钱都是从银行贷的款,现在还欠着施工队一部分尾款没结清呢。”
黄县长继续说道,脸上露出头疼的表情,“现在可好,刚有点起色,能下蛋了,‘啪叽’一下给停了。工人们没活干,天天往乡政府跑,堵着大门问啥时候开工,啥时候发工资,搞得乡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周边的那些小卖部、小饭馆,也跟着倒了血霉。以前工人们天天去消费,生意红火得很。现在呢?门可罗雀,老板们天天来找我诉苦,说快撑不下去了,要关门大吉了!”
“这事儿,往小了说,影响松鹤乡一个地方;往大了说,拖累全县的经济数据!万一真闹出群体事件,影响到社会稳定,到时候咱们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脱不了干系!”
话说到这儿,黄县长话锋一转,带着点商量的口吻,像是在求吴良友:
“政策我懂,耕地红线是高压线,碰不得。这个原则性不能丢。但是吴局啊,你看……能不能在原则范围内,灵活掌握一下?别把弦绷得太紧,给人留条活路行不行?”
“让乡里先交一部分罚款,意思意思,剩下的分期给付。先把矿开起来,稳定住工人情绪,别让大伙儿闲着,闲则生非啊!不然等工人们心散了,夏明亮也跑了,这矿彻底黄了,罚款更收不上来,乡里还得背上一屁股烂账,到时候损失更大,得不偿失啊!”
这话等于把台阶直接递到了吴良友脚下,就看他愿不愿意下。
林少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偷偷瞄了一眼吴良友——
对方还是那副冰山脸,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松动的迹象,稳得像尊石佛。
魏明杰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亮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眼巴巴地看着吴良友,等着他开口,手都不自觉地攥紧了,心里默默祈祷:老吴啊老吴,看在多年交情和老乡们不容易的份上,你就松个口吧!
吴良友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飘落的声音。这半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才慢慢抬起头,目光直视黄县长,眼神里没有丝毫退让。
“黄县长,县里和乡里的难处,我吴良友感同身受,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像在念一份与他无关的报告,“但是,法律这东西,它不是橡皮筋,不能你想拉长就拉长,想缩短就缩短。今天我给松鹤乡开了这个口子,明天其他乡镇就有样学样,个个都来讨价还价,那法律还有什么威严可言?成了一纸空文!”
“耕地红线是国家划定的底线,说是高压线一点不为过,谁碰谁倒霉,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吴良友的语气严肃起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上周去市局开会,省厅领导刚在会上拍了桌子强调,所有非法占地的案子,必须从严从快处理,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谁敢打折扣,搞变通,谁就得担责任!到时候,别说我这顶乌纱帽,就是您黄县长,恐怕也……”
他扫了一眼魏明杰,语气陡然转硬,像淬了冰:“而且,松鹤乡这不是初犯了!是惯犯!去年修路,未经审批占了五亩耕地,乡里跑来哭诉,说路不通煤矿进不来,影响发展大局。我心一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补办了手续,没深究;前年那个砖厂,越界占用林地,我下了整改通知书,结果呢?石沉大海!到现在砖厂还在偷偷生产,根本没把法律法规放在眼里!”
“这次更离谱!直接动了基本农田!胆儿肥了啊!罚款通知单送过去半个月了,一分钱没见到,还想继续开工?这是把法律当儿戏?把我们国土局当摆设了?”
吴良友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怒火。
魏明杰本来就绷到了极限的神经,被这话一激,彻底断了线。
他像个被点燃的炮仗,“腾”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吴良友!你少在这儿唱高调!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声音发颤,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直接戳向吴良友的鼻子,“什么高压线?什么法律?我看你就是死板!固执!是故意跟我魏明杰过不去!公报私仇!”
“这矿要是真停了,松鹤乡的经济起码倒退三年!三百多个工人,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这点工资活命!你让他们去喝西北风吗?你吴大局座负责养活他们全家吗?”
他往前冲了两步,被旁边的肖文科悄悄拉了一把衣袖,但情绪已经失控,根本停不下来,“我知道占农田不对!有错!可六十八万的罚款,乡里现在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啊!你就不能通融一下?给点时间凑钱?非要把人往死路上逼?民生大事,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整天就知道拿着法律条文当尚方宝剑,你配坐这个位置吗?”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激动四处飞溅。
“民生能当违法的挡箭牌吗?”
吴良友也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个鼓动的风箱,“违法占地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民生?拒交罚款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法律?现在出事了,捅出篓子了,想起民生了?早干嘛去了!”
“今天我给你松了这个口,明天其他乡镇就敢有样学样,个个都来占耕地,个个都来讨价还价,这国土工作还怎么干?我这局长还怎么当?”
吴良友也动了真火,声音提高了八度,“这个先例一开,就是溃堤的蚂蚁穴!到时候省厅追责下来,谁来扛这个雷?你魏明杰扛得起吗?啊?”
“我扛不起?你就扛得起了?”
魏明杰急红了眼,口不择言,开始翻旧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二十年前在师范学校,你倒卖饭票被我举报,现在就是趁机报复!公报私仇!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这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所有人都惊呆了。
林少虎脑子“嗡”的一声——他知道吴局和魏书记是老同学,关系一直不太融洽,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一段陈年恩怨。
怪不得吴局这次如此强硬,寸土不让,原来根子在这里!
肖文科也惊呆了,猛地抬起头,忘了再去拉魏明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报复你?” 吴良友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突然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压抑已久的愤怒,“魏明杰,你还要不要脸?啊?当年我倒卖饭票,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妈重病卧床,我需要钱给她买药!你举报我之后,转头就把我辛辛苦苦攒了三个月的饭票,拿去孝敬了教导主任,换了个学生会干部的职位!这事你忘了?你怎么还有脸提?”
他猛地撸起左边衬衫的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蜿蜒扭曲、颜色深重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
“还有这个!” 他指着那道疤,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当年你为了跟我争学生会主席的位置,故意在打水的时候撞翻我的暖水瓶,开水直接浇在我胳膊上!让我没法参加后续的竞选演讲!这事你也忘了?你为了往上爬,什么缺德事干不出来?现在跟我谈忘恩负义?你配吗?”
魏明杰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跟川剧变脸似的,指着吴良友“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显是底气不足,色厉内荏。
“我不小心?”
吴良友往前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刀子,恨不得把魏明杰戳个对穿,“要不要我现在就把当年的老同学叫来对质?要不要去学校档案室查当年的记录?看看究竟是谁在撒谎!你敢吗?魏明杰!”
“够了!” 黄县长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茶水洒了一桌子。
他脸色铁青,显然对两人不顾场合翻旧账的行为极其不满,怒火中烧,“现在是解决煤矿的问题!不是让你们来这里算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给我坐下!像什么样子!让外面的人听见,还以为我们县里的干部就这个素质水平!”
魏明杰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牛,被肖文科连拉带拽地按回沙发,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吴良友也慢慢坐了回去,脸色依旧难看,眼中的怒火并未熄灭。
两人就像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虽然暂时被拉开,但谁也不服谁。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死寂,只剩下几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黄县长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显然是头疼不已。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试图给这场失控的会议拉回正轨:“魏书记,罚款,必须交,这是底线,没得商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搞特殊化。”
他转头看向吴良友,放低了姿态,像是在做最后的努力:“吴局,乡里确实有困难,一下子拿出六十八万不现实。你看,分期付款行不行?先交一部分,剩下的定个期限,让他们慢慢凑。夏明亮那边,也能再施加点压力,让他想想办法。他要是真破罐子破摔跑了,这事儿更难收场,到时候罚款收不上来,工人也安置不好,对谁都没有好处。”
吴良友盯着魏明杰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眼神里的火气慢慢褪去,换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省厅刚下的文,” 他看着黄县长,一字一顿地说,“所有非法占地案件,必须十五日内处理结案,逾期未办结的,我们局里要被全省通报批评,我这个局长,负主要责任,就地免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魏明杰,继续说道:“罚款,降到六十万。少的这八万,我个人来承担,从我的工资和年底奖金里扣!算是我给黄县长您一个面子,也给松鹤乡一个机会!”
“但是!” 他语气陡然转厉,“三天之内,必须先交三十万!剩下的三十万,月底前必须全部缴清!一分都不能少!”
“而且有个前提条件,停产整改,必须立即执行!明天我就带人去贴封条,没得商量!什么时候罚款全部交齐了,什么时候再启动复工流程!少一分,都不行!谁来说情都没用!”
魏明杰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吴良友会做出如此大的让步,甚至还自己掏腰包垫了八万块。
他迟疑着,不敢相信地问:“六……六十万?真的?你……你没骗我?”
“我没闲工夫跟你开玩笑!”
吴良友瞥了他一眼,语气冰冷,“局里一堆事等着我处理。要是三天后见不到三十万,直接按省厅文件办,查封矿场,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到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你自己掂量着办!”
说完,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站起身就往会议室门口走,毫不拖泥带水:“我下午还要去市局汇报工作,这事就这么定了!”
林少虎看着吴良友决绝的背影,心里突然堵得厉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感动,有敬佩,也有一丝替他不值。
他想起三个月前加班整理旧档案,在档案柜最底层,压着吴良友刚参加工作时的处分记录,里面就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是魏明杰当年写的举报信复印件,那笔迹,跟现在魏明杰签文件的笔迹一模一样,连最后那个习惯性的上扬钩都如出一辙。
旁边还有吴良友亲笔写的检查,有句话被反复划掉,墨迹都透到了纸背,隐约能辨认出:“魏明杰说帮我补饭票,结果拿我的钱买礼物送给了教导主任,人心……难测。”
当时他只当是尘封的历史,没往心里去。
现在才明白,这俩人之间的梁子,早在二十年前就结下了,深深刻进了彼此的骨子里。
吴良友今天能让步到这个地步,主动承担八万块,已经是极限了。
“林主任。” 黄县长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你送魏书记他们回去,顺便跟吴局说一声,就按他定的方案办,让他……多担待吧,辛苦他了。”
黄县长靠在椅背上,用力揉着太阳穴,显得疲惫不堪,“这事儿闹的……真是头大。”
林少虎应了一声,跟着神情恍惚的魏明杰和一脸后怕的肖文科往外走。
下楼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沉闷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
魏明杰走得很慢,背微微佝偻着,刚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脸的愁容——
六十万虽然少了八万,但三天内要凑齐三十万,对穷得叮当响的松鹤乡来说,依旧是难如登天。
林少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直打鼓:这三十万,魏明杰能变出来吗?
要是凑不齐,这煤矿,恐怕就真的神仙难救了。
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