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虎甩着烫红的手指,指尖火辣辣地疼,刚想找纸巾擦一擦,就听见魏明杰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
“这样行不?” 魏明杰的手指在钢笔上转得飞快,笔杆都快被他转出残影了,“罚款我们认,这没话说,但能不能分期付?”
他往前探了探身,平时挺直的腰板弯了些,看着竟有些佝偻:“煤矿刚投产,钱全压在设备和原材料上,账上根本没余钱。先交 30 万,剩下的 38 万,半年内肯定付清,我以个人名义担保。”
这话一出,肖文科都愣住了,魏明杰在乡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能低头到这份上,是真的没辙了。
吴良友连一秒都没犹豫,直接摇头,语气硬得像块石头:“不行。”
他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没得商量的架势:“政策卡得死死的,三天内必须交齐。要么交钱,要么停产,没有第三条路。”
魏明杰握着钢笔的手猛地收紧,指节都泛白了,笔尖差点戳破桌面:“老吴,你就不能通融一下?都是在体制内混饭吃,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吧?”
“绝?” 吴良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冷笑一声,身体前倾,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魏书记,有些旧事别总想着翻篇,给自己留点后路不好吗?”
这话像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魏明杰的火气。
他 “噌” 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哐当” 一声撞在后面的墙上,天花板上的灰尘都被震得掉下来几粒。
“旧事?你说的旧事是当年我举报你卖饭票?” 魏明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二十年的怒火,“就因为这点破事,你记仇记到现在?用权力公报私仇,你至于吗!”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包括一直低头装透明的朱鑫,也忍不住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惊讶。
谁都没想到,这俩人竟然还有这么段旧恩怨,难怪吴良友今天油盐不进,原来是在公报私仇。
“我公报私仇?” 吴良友也站了起来,隔着桌子和魏明杰对峙,胸口剧烈起伏,脖子上的胎记因为激动变得更红了,“当年你举报我,让我记了大过,评不上奖学金,连助学金都被取消,差点被迫退学,这些你忘了?”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显然也动了真怒:“我家里穷,爹妈供我上学不容易,那点饭票是我省出来的,就想换点钱买本复习资料,你倒好,转身就告到教务处,生怕我比你强!”
“那是因为你违规了!” 魏明杰气得脸都白了,指着吴良友的鼻子,“学校三令五申不准倒卖饭票,你明知故犯,被举报怪谁?我那时候是学生会主席,维护纪律是我的职责!”
“职责?” 吴良友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水洒了一桌子,顺着桌沿往下流,“你分明就是嫉妒!嫉妒我成绩比你好,嫉妒老师器重我,才故意找我麻烦!”
两人越吵越凶,唾沫星子横飞,眼看就要动手,林少虎赶紧上前想拉架:“别冲动,有话好好说,都是同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吴良友的手机突然响了,《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在剑拔弩张的会议室里响起,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吴良友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怒火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瞪了魏明杰一眼,没再说话,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
不知道屏幕上显示了什么,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
“市局开紧急会议?” 吴良友对着电话点头,语气恭敬了不少,“好的好的,我马上到,半小时之内肯定到。”
挂了电话,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连文件夹都忘了拿,转身就往门口走。
路过魏明杰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三天后上午十点,我在办公室等你们交罚款。见不到钱,就等着接收强制执行通知书,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声 “噔噔” 地消失在走廊里。
魏明杰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背弯得更厉害了,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肖文科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烟雾袅袅升起,把两人的脸笼罩在里面,看不真切表情。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蝉鸣越来越急,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朱鑫识趣地收拾起散落的文件,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林少虎站在原地,看着魏明杰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如今却被生活磨成了这副模样,连低头求情都换不来一丝通融。
“要不,去找找黄县长?” 魏明杰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黄县长跟我是老熟人,说不定能帮着说句话。”
肖文科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只能试试了,不过吴良友现在是市局重点培养的对象,黄县长未必愿意为了这点事跟他撕破脸。”
魏明杰没说话,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西装,拿起桌上的文件夹,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他西装口袋里突然掉出张照片,“啪” 地一声落在地上,照片角都摔卷了。
林少虎弯腰捡起来,照片上是去年安泰煤矿剪彩时拍的,魏明杰站在中间,旁边是煤矿老板夏明亮,两人都笑得一脸灿烂,身后是崭新的厂房,看着格外气派。
可仔细看,夏明亮的笑容有点僵硬,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像是有什么心事。
林少虎看着照片,突然想起抽屉里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心里一阵唏嘘。
二十年前,他们三个还是高中同学,住在同一个宿舍。
那时候魏明杰是学生会主席,吴良友是学习委员,他是普通学生,三个人经常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图书馆复习。
有一次农忙假,他们一起回魏明杰老家帮忙收稻子,魏明杰拍着胸脯说:“等将来我当了乡干部,一定让咱们村旧貌换新颜,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吴良友蹲在田埂上帮着挑稻种,笑着接话:“那我就去土地局,帮你审批项目,咱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那天的夕阳特别美,把稻田染成了金红色,三个人啃着冷馒头,畅想着未来,眼里全是光。
可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曾经的兄弟变成了冤家,为了一点利益就撕破脸皮,当年的理想和情谊,早就被现实磨得一干二净。
“林主任,麻烦你把照片给我吧。” 魏明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林少虎的思绪。
林少虎赶紧把照片递过去,魏明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放进西装内袋里,像是在珍藏什么宝贝。
“谢谢你。” 魏明杰说了句谢谢,转身和肖文科一起走了,背影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落寞。
林少虎关上门,回到会议室,看着桌上狼藉的水渍和散落的烟灰,轻轻叹了口气。
他拿起吴良友落下的文件夹,翻开一看,里面除了勘测报告和照片,还有一张安泰煤矿的营业执照复印件,法人正是夏明亮。
他想起刚才照片里夏明亮的表情,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这安泰煤矿说不定还有别的问题。
窗外的云越聚越厚,刚才还明媚的阳光被乌云遮住了,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
蝉鸣变得又急又躁,像是在发泄着什么,远处隐隐传来雷声,闷闷的,像是有场大雨要来了。
林少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闷热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气息。
他看着楼下的老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翻卷起来,露出底下发白的背面,看着蔫蔫的,没一点精神。
这棵树在这里生长了几十年,见证了办公楼的变迁,也见证了他们这些人的青春和无奈。
他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会下,也不知道魏明杰能不能凑到罚款,更不知道这场因为非法占地引发的风波,最后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
吴良友是真的为了维护政策,还是借政策报私仇?
魏明杰找黄县长会有结果吗?
夏明亮眼底的不安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问题在林少虎脑子里打转,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他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看着上面全家去海边的照片,女儿笑得一脸灿烂,妻子的眼角还没有那么多细纹,自己的头发也还是黑的。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简单又幸福。
可现在,工作的压力、同事的恩怨、生活的琐碎,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女儿昨天说的话:“爸爸,你什么时候能早点回家陪我玩啊?同学的爸爸都能陪他们去公园。”
当时他只能含糊地说:“等爸爸忙完这阵子就陪你去。”
可这阵子到底是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应该是同事们下班了,林少虎收起手机,转身收拾桌上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继续,报告要写,会议要开,巡查要去,生活不会因为一场风波就停下脚步。
他拿起保温杯,里面的豆浆已经凉了,杯身上 “健康生活” 四个字依旧刺眼。
或许,等这场风波过去,他真该好好休息一下,多陪陪家人,过几天真正健康的生活。
雷声越来越近,风也越来越大,梧桐树的叶子被吹得哗哗响,像是在附和着什么。
林少虎关上门,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而这场风波,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