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虎嘴角还没完全落下去,门口就飘来股烟味,混着点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
“哟,啥好事啊,乐成这样?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雷文达斜倚在门框上,肩膀垮着,嘴角叼着根没点的烟,手指夹着烟屁股转来转去。
他穿了件灰色夹克,袖口磨得发亮,一看就是洗了无数次,皮鞋尖在地上蹭来蹭去,划出几道白印子,发出 “沙沙” 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林少虎心里 “咯噔” 一下,赶紧把抽屉往回推了推,确保锁扣卡紧,脸上挤出个应付的笑:“哪有什么好事,就是文件拆错了,以为是家里寄的快递。”
雷文达这号人,最爱打听八卦,尤其是谁得了好处、谁挨了批评,传得比打印机还快。
林少虎太清楚了,这 “文明单位” 的奖励要是被他知道,不出半小时,全办公楼得传遍 “林少虎闷声发大财”。
雷文达显然不信,抬着下巴往办公桌扫了一圈,视线在锁着的抽屉上顿了两秒,慢悠悠走进来,往桌沿一靠,差点把桌上的保温杯碰倒。
“别装了,” 他酸溜溜地撇撇嘴,声音压得低却够清晰,“刚才隔着走廊都看见你举着文件笑了,不是得荣誉还能是中彩票?林主任可以啊,平时看着闷不吭声,抢好处倒是一把好手,典型的闷声发大财。”
他的手指在桌角 “咚咚” 敲着,节奏又快又乱,跟催命似的。
林少虎端起保温杯抿了口豆浆,烫得舌尖发麻,正好借这股劲岔开话题:“真没有,就是份普通通知。你找我肯定有事吧?没事我得去整理巡查记录了,下午要交。”
雷文达这才想起正事,却没直接说,反而往门口瞥了眼,确认没人路过,才压低声音:“还不是吴良友那家伙,昨天又在领导面前阴阳怪气,说我们股室报表提交慢,故意给穿小鞋。”
提到吴良友,雷文达的脸瞬间拉下来,眼神里全是火气,手指把烟屁股捏得变了形。
林少虎心里叹气,这俩人的梁子结得深。
去年竞争副主任科员,雷文达笔试面试都是第一,民主测评时却被吴良友在 “群众评价” 栏写了 “协作能力差,不适合提拔”,直接把他刷了下来。
从那以后,雷文达见了吴良友就绕道走,背地里没少骂他 “小人得志”。
“忍忍吧,他现在是局里的红人,犯不着硬碰硬。”
林少虎只能劝一句,这种体制内的恩怨,外人根本插不上手。
雷文达撇撇嘴,显然没听进去,站了会儿没再聊,转身走了。
临走时故意把脚在地上蹭了蹭,留下串黑脚印,跟挑衅似的。
林少虎盯着那串脚印,无奈地摇摇头。
这办公楼就像个小江湖,你踩我一脚,我绊你一下,没点城府真混不下去,可他偏偏就不是玩心眼的料。
他拿起抹布刚要擦脚印,突然 “哗啦” 一声巨响,跟炸雷似的,整栋楼都晃了晃,窗户玻璃嗡嗡震动。
林少虎吓得手一抖,抹布掉在地上,手里的保温杯差点脱手,豆浆洒了点在裤腿上,烫得他赶紧跳开。
紧接着又是 “哐当” 一声重响,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楼下瞬间炸开了锅,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顺着走廊飘上来。
“怎么回事?地震了?” 林少虎心里发慌,抓起桌上的手机就往门口跑。
刚冲到走廊,就撞见雷文达,他也是一脸慌张,头发都乱了,手里还攥着个没来得及放下的文件夹。
“楼下!肯定是楼下出事了!”
雷文达声音都有点抖,平时的嚣张劲全没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一前一后往楼梯跑,脚步声 “噔噔” 响,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一楼大厅已经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各个股室的同事,都在交头接耳,声音压得低却止不住地兴奋,跟围观八卦现场似的。
“让让,麻烦让让!”
林少虎挤了半天,胳膊肘被人撞了好几下,才勉强钻到前面。
一抬头,他差点愣住,这阵仗比想象中还激烈。
松鹤乡党委书记魏明杰站在大厅中间,西装外套敞开着,领带歪在脖子上,像是被人扯过,脸色涨得通红,胸口不停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他脚边是一堆碎瓷片,亮晶晶的撒了一地,旁边还滚着个断掉的花瓶颈,看款式是大厅里摆了好几年的青花瓷,这下彻底报废了。
魏明杰对面站着的正是吴良友,白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都扯开了,露出里面的深色背心,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喉结上下滚动,那块暗红色的胎记在激动中看着更明显了。
“安泰煤矿是乡里好不容易引来的项目!三证齐全!前后跑了八个部门,磨破了嘴皮才批下来!”
魏明杰指着吴良友的鼻子,声音都劈了,跟破锣似的。
“你凭啥一句话就不让生产?这项目投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今年财政收入全指望它,完不成你负责啊?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都快戳到吴良友脸上了,唾沫星子溅得老远。
周围的人瞬间安静下来,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魏明杰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能被气成这样,肯定是真急了。
吴良友却一点没慌,反而冷笑一声,从裤兜里掏出个黑色文件夹,“啪” 地摔在旁边的服务台上,声音脆得吓人。
“魏书记,说话得讲证据,别拿财政收入当挡箭牌。”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没一点温度。
“安泰煤矿非法占用耕地 12 亩,勘测队昨天刚出的报告,现场照片、坐标定位全在这儿,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觉得我冤枉你,现在就可以去纪委告我,我随时等着。”
文件夹敞开着,里面的照片露出来,清晰地拍着煤矿厂房占着的农田,黄色的泥土格外扎眼。
魏明杰的脸 “唰” 地一下更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往前凑了两步,胸口几乎要贴到吴良友身上:“少跟我扯这些法律条文!我不懂法?”
“那煤矿解决了三百多贫困户的就业!你一纸通知下去,这些人喝西北风啊?你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知道乡下人为了找份工作多不容易吗?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悄悄点头,乡镇工作确实难,有时候就得在政策和民生之间找平衡,吴良友这一刀切的做法,确实有点不近人情。
林少虎站在人群里,看得清清楚楚,吴良友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这话戳中了痛处,嘴角的冷笑僵了僵。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裤兜,掏出个棕色的皮烟盒,看着挺旧,表面的花纹都磨平了,边角还掉了块皮。
吴良友抖了抖烟盒,叼出根烟,用打火机 “啪” 地打着,火苗蹿得挺高,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他深吸一口烟,烟雾从鼻子里喷出来,飘得老远,林少虎看见他的手腕在微微发抖,烟灰掉在白衬衫上都没察觉,留下个灰黑色的印子。
“林主任。” 吴良友突然转头看向他,声音冷得像冰,没一点温度。
林少虎心里一紧,有种被点名的局促感:“吴局,怎么了?”
“带我们去二楼小会议室,” 吴良友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眼神里带着警告,“无关人等都散了,上班时间围在这像什么样子,影响太坏。”
他把 “无关人等” 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说给谁听,周围的人立马懂了,跟被针扎了似的,纷纷往后退,嘴里说着 “马上走马上走”,脚步却磨磨蹭蹭,显然没看够热闹。
魏明杰狠狠瞪了吴良友一眼,没说话,扯了扯歪掉的领带,率先往楼梯走,脚步重重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不稳。
吴良友跟在后面,手里夹着烟,烟雾一路飘着,在晨光里拉出长长的线。
林少虎只能跟上,走在最后面,心里犯嘀咕:这俩人今天怕是要彻底撕破脸,他夹在中间,少不了要当炮灰。
二楼小会议室平时很少用,除了开重要会议,大多时候都锁着门。
林少虎掏出钥匙开门,推开门一股烟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应该是昨天有人在这儿偷偷抽烟没通风。
屋里的红木桌椅看着挺气派,是前年单位统一换的,据说一套要好几千,可摸上去冰凉冰凉的,没一点人气。
吴良友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扔,手指在桌面上 “咚咚” 敲着,面前正好放着本《土地管理法》,封面都被他敲得发颤。
魏明杰坐在他对面,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西装上的格子纹路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却像张网似的,把他裹得紧紧的。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吴良友敲桌子的声音,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更显压抑。
“魏书记,别浪费时间,说吧,想怎么处理?”
吴良友终于打破沉默,手里的打火机 “咔嗒” 一声合上,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两条路,要么现在就停产整改,把占的耕地恢复原样;要么三天内缴清罚款,后续再补手续。自己选。”
他把 “现在” 和 “三天” 说得特别重,像是在给魏明杰下最后通牒,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魏明杰的脸色变了又变,从通红到发白,最后深吸一口气,语气软了点,带着点恳求:“老吴,算我求你,通融一下行不行?”
“修路占耕地是‘村村通’工程,实打实的惠民项目,村里盼这条路盼了十年了。乡镇不比你们局里,上上下下都得顾着,贫困户要吃饭,学校要修操场,哪都要钱,你体谅下难处。”
他说着往前凑了凑,姿态放得很低,平时在乡里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现在却得跟曾经的下属低头,看着挺心酸。
“惠民工程就能违法?” 吴良友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全天下的惠民工程都像你这样搞,国家 18 亿亩耕地红线早就成摆设了!朱股长,给魏书记好好讲讲新政策,让他知道现在不是以前能随便糊弄的年代!”
坐在旁边角落的朱鑫吓了一跳,手里的笔 “啪” 地掉在地上,赶紧弯腰捡起来,翻开文件夹,声音抖得像筛糠:“根、根据最新的《土地管理法》,非法占用耕地每亩罚款 3 万,还要缴纳耕地开垦费 1.6 万,12 亩的话…… 总共是 68 万。”
他报出数字的时候,头都不敢抬,生怕惹魏明杰生气。
“等等!” 旁边的肖文科突然插话,他一直没吭声,手里夹着根烟,烟灰都快烧到手指头了才猛地弹掉。
“之前不是说每亩罚 2 万吗?怎么突然涨了?吴局,你这是故意加码吧?专门针对我们乡?” 副书记肖文科皱着眉,语气带着质问,他是乡里的副书记,平时跟魏明杰走得近。
吴良友没废话,直接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啪” 地拍在肖文科面前,文件边角都拍得卷了起来。
“肖书记,自己看,省厅上周刚下文提高处罚标准,局里昨天刚传达的通知,你没参加会议?”
他眼神锐利,看得肖文科有点发虚,“现在是法治社会,别搞以前那套‘灵活变通’,没用。违法就得受罚,谁来都一样。”
肖文科拿起文件翻了翻,看见落款处的红印章,脸色瞬间垮了下去,没再说话,重新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魏明杰盯着那文件上的红印章,眼神有点发直,像是没反应过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林少虎站在旁边添水,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
那时候他和魏明杰、吴良友都在县一中读高中,住同一个宿舍。
吴良友家里穷,总吃不饱饭,就偷偷把学校发的饭票拿出去卖,换点钱买馒头。
他把饭票按面额码在饼干盒里,一元的、五毛的,叠得整整齐齐,比课本还规整,当时还跟魏明杰炫耀:“明杰,这叫资源整合,以后混社会就得靠这招。”
那时候大家只觉得他会算计,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他把这算计用到了权力上,一点情面都不留。
热水壶 “咕嘟” 响着,林少虎走神走得厉害,手一抖,热水溅在手指上,烫得他赶紧缩回来,指尖瞬间红了一片。
他下意识地看向吴良友的左手虎口,那里有块淡褐色的疤,不大却很显眼。
这道疤的来历他知道,当年魏明杰举报了吴良友倒卖饭票,学校给了警告处分,吴良友气不过,在水房跟魏明杰吵起来,失手打翻了热水瓶,烫出来的。
而那天傍晚,魏明杰正在操场上主持文艺晚会,胸前别着学生会主席的徽章,风光得很,根本不知道水房里的冲突。
林少虎甩了甩烫红的手指,心里五味杂陈,这俩人的恩怨,怕是从二十年前就埋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