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存款单背面的桥
林定军推开档案室最深处的铁皮柜时,积尘在光柱里翻腾。编号“2023-008”的卷宗被压在最底层,封面沾着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泥浆。他抽出卷宗时,一张泛黄的照片从夹层滑落——照片上,暴雨冲垮的石桥只剩半截桥墩,十几个村民正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往对岸递课本,孩子们背着书包,踩着临时搭起的木板,裤脚全湿透了。
“林检,这案子没什么查头吧?”小陈抱着保温杯进来,杯壁上的“先进工作者”烫金字被磨得发暗,“嫌疑人赵淑兰,退休前是村小的语文老师,拿着村民的58万‘存款’跑了,被抓时正躲在县城的出租屋里数钱呢。卷宗里有她手写的收据,每张都写着‘自愿存款,月息一分’,典型的非法集资啊。”
林定军没说话,指尖抚过照片上的断桥。他记得前世看这份卷宗时,只盯着“月息一分”的高利率,认定是诈骗无疑,却没注意每张存款单背面都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此刻凑近了看,那些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建桥专用”。
“把村里的雨量记录调出来,还有近五年的山洪报告。”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小陈愣了愣,还是转身去了资料室。林定军则翻开赵淑兰的讯问笔录,其中一页被反复涂改,最后只剩下一句:“他们信我,我不能让他们等”。旁边的批注是前世他写的:“狡辩,企图减轻罪责”。现在再看,那涂改的痕迹里,倒像是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半小时后,小陈抱着一摞湿漉漉的纸进来,裤脚沾着泥:“林检,这是村里的老会计给的,说赵老师每年汛期都要抄录这些。”最上面的纸页写着:“2019年7月12日,暴雨,桥体裂缝扩大3厘米”“2020年6月30日,山洪冲断东侧桥墩,3名学生落水”“2021年……”
林定军的目光停在“3名学生落水”那行字上。他忽然想起赵淑兰的档案里写着,她唯一的儿子就是那年夏天去世的,尸检报告里写着“溺水身亡,生前曾托举两名学生上岸”。
“查赵淑兰的银行流水,还有村里的建桥招标记录。”他指尖在桌上敲出轻响,节奏里带着点急切。
流水单很快调来,58万“赃款”的去向一目了然:2023年3月转给“红星建材厂”12万,附言是“钢筋”;4月转给“下河村石匠队”8万,附言“石料”;5月到6月,分三笔转给“李木匠”23万,附言“桥板预制”……最后剩下的15万,在赵淑兰被抓前一天,转给了县教育局,附言是“给孩子们买雨靴”。
而招标记录显示,村里早在2022年就申请了建桥拨款,却因“资金不足”搁置。县交通局的批复写着:“需村民自筹30%配套资金,方可动工”。老会计在旁注里画了个哭脸:“全村凑了三年,才凑够8万,还差50万呢”。
“这是建桥的图纸。”小陈又抱来个卷成筒的牛皮纸,展开时簌簌掉渣。图纸右下角有行铅笔字,是赵淑兰的笔迹:“儿子说,桥修好了,就没人再落水了”。旁边贴着张孩子们的合照,十几个孩子站在断桥边,每个人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一块、五毛纸币,最前面的小女孩举着张存款单,背面正是那句“建桥专用”。
林定军翻开赵淑兰的手机通话记录,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施工队的:“明天能先铺第一块桥板吗?孩子们快放暑假了,我想让他们走新桥上放学”。时间显示是她被抓前一小时。
“她根本没跑。”林定军指着卷宗里的“抓捕现场照片”——出租屋的桌上摆着施工进度表,上面用红笔圈着“7月1日”,旁边写着“赶在汛期前完工”。墙角堆着几十双崭新的雨靴,鞋面上印着卡通图案,正是照片里孩子们穿的款式。
小陈突然想起什么,从资料堆里翻出份村民联名信,密密麻麻签着上百个名字,最上面写着:“赵老师收我们的钱是为了建桥,我们愿意等,求政府别抓她”。信的末尾,有个歪歪扭扭的指印,旁边写着“小石头(落水学生之一)”。
林定军拿起赵淑兰的认罪书,上面写着“我认罪”三个字,笔画却用力得戳破了纸。他忽然想起前世开庭时,赵淑兰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被告席上,没为自己说一句辩解的话,只反复说:“钱都用在建桥上了,求你们让施工队别停”。当时他只觉得是老套的苦肉计,此刻看着图纸上被雨水洇湿的桥洞标记,喉头发紧。
“补充侦查方向:”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字迹比平时重了些,“1. 核实58万资金流向与建桥工程的对应性(附建材发票、施工队收据);2. 调取村民证言,确认‘存款’是否为自愿且知晓用途;3. 查证县交通局的拨款搁置原因,及赵淑兰与施工队的沟通记录;4. 补充其子救人牺牲的证明材料,关联其建桥动机。”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敲得玻璃哒哒响。林定军望着卷宗里那张断桥照片,突然明白赵淑兰在笔录里反复涂改的话——她想说的或许是:“他们信我能修好桥,我不能让孩子们再等了”。
小陈收拾资料时,发现赵淑兰的教案本里夹着片干枯的柳叶,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等桥通了,就让柳叶飘过河去,告诉儿子,他护着的孩子,我替他接着护”。字迹被泪水泡得发蓝,却像枚钉子,稳稳钉在纸页上,晃得人眼睛发酸。
档案室的挂钟指向下午五点,雨势渐大,远处传来闷雷。林定军拿起下一份卷宗,编号“2024-011”,嫌疑人是位卖豆腐的老汉,因“占道经营”被处罚,卷宗里附着张城管拍的照片:老汉的豆腐摊摆在巷口,旁边竖着块木板,上面写着“买豆腐送葱花”,木板背面却用粉笔写着“给星星攒学费”。
他轻轻翻开卷宗,指尖落在“违法所得3000元”的鉴定书上,忽然想起赵淑兰存款单背面的桥——原来有些“违法”的背后,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牵挂,像暴雨里的桥墩,看着是冰冷的石头,底下却托着整座村庄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