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秋天,短暂得像一声被寒风瞬间吹散的叹息。几场霜刃般的白霜过后,原野上那些曾顽强挺立的绿色,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急速褪去,只留下大片的枯黄草梗与裸露的、沉默的黑土地,在一天比一天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预告着漫长寒冬的君临。试验田丰收的喜悦如同昨日炉膛里最后的余温,还熨帖在心口,但苏晚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如同蒙尘明珠般的疲惫,以及她越来越频繁的、下意识用指关节用力按压太阳穴的小动作,却像一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棘刺,深深扎进了陈野日渐焦灼的心底。
那个暮色四合的傍晚,他在地窖口遇见她。她正借着昏黄油灯的光,仔细核对窖藏种薯的编号与记录,纤细的身影在幽深的窖口几乎要被黑暗吞噬。就在她直起身,想要调整一下灯芯亮度时,身体却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晃,她慌忙伸手扶住冰冷粗糙的土壁,才勉强稳住。跳跃的光线下,她的脸在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得像窖外初降的霜。
她很快站稳,甚至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迅速侧过脸,对他挤出一个努力显得轻松、却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微笑,声音轻飘:“没事……地窖里有点闷,透不过气。”
陈野站在原地,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解下腰间的水壶,递了过去。
她接过,指尖冰凉。
第二天,启明星还钉在铁灰色的天际,牧场的起床号尚未划破沉寂。陈野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了马场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木门前,身上裹挟着破晓前最刺骨的寒气。
马场长刚划亮火柴,点燃一天的第一支卷烟,橘红的火苗映亮了他有些困惑的脸。他看着门口逆着微光、肩背挺直如松的身影,颇为意外:“陈野?这天还没亮透……有事?”
陈野迈过门槛,带进一股清冷的空气。他站定,言简意赅,声音低沉如同被寒霜浸透的砾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场长,我想请几天假。”
“请假?”马场长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诧异更浓。陈野是牧场里人人皆知的“铁人”,除了组织规定的轮休,几乎从未主动开口请假,尤其眼下秋收刚结束,保卫巡逻、器械整理、冬防备案,哪一样不是事?“去哪儿?干什么去?”他追问,目光如炬。
陈野沉默了。那沉默不是犹豫,而是一种厚重的、正在凝聚的力量。片刻,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迎向马场长审视的视线,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无需辩驳的理由:“进老林子。找点东西。”
“进老林子?!”马场长夹着的烟差点掉在桌上,眉头骤然拧成死结,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胡闹!简直是胡闹!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节!霜降都过了!那老林子里头现在什么光景,别人不清楚,你小子还不清楚?!”他激动地站起来,手指几乎要点到陈野鼻尖,“熊瞎子正拼了命地抓秋膘,准备猫冬,这时候性子最凶最莽,见着活物就跟见了肉罐头似的!还有那林子深处,几十年没人敢往里深走,迷魂阵一样,瘴气、暗沼、容易让人转向的鬼打墙……进去容易,出来难!弄不好就把小命交代在那儿了!”
“我知道。”陈野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他那双惯常冷冽如冰封湖面的眼眸深处,此刻却似有暗火在烧,凝结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我必须去。”
马场长被他这简短却重如千钧的三个字噎住了。他重新坐下,深吸一口烟,隔着袅袅升起的青色烟雾,死死盯住陈野的脸,试图从那副冷硬的面具下找出些许端倪。陈野坦然回视,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马场长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前些日子那些关于陈野和苏晚的、早已被他压下的风言风语,更清晰地忆起苏晚近来那明显失去光泽的脸色和偶尔流露出的、强忍不适的神情。他心头猛地一震,一个猜测浮出水面。
他缓缓吐出一口浓烟,语气变得复杂,带着试探:“你小子……这么不要命地往老林子里钻,是为了……苏晚同志?”
陈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那原本就紧绷的下颌线,此刻仿佛又收紧了几分,抿成一条坚毅到近乎痛苦的直线。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马场长明白了。他重重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对年轻人不顾一切的震撼,有对潜在危险的深深忧虑,或许,还有一丝被触动了的、久违的感慨。他将吸了一半的烟狠狠摁灭在粗糙的木头桌面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你小子……”马场长背着手,在狭窄的办公室里烦躁地踱了两步,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沉实的声响。最终,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陈野,“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四个字,从陈野齿间迸出,斩钉截铁,不留半分转圜余地。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紧绷的寂静,只有炉子里煤块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由铁青转向蟹壳青。马场长背对着陈野,望着窗外逐渐清晰的、远处那片如同巨兽脊背般蜿蜒起伏的墨蓝色林海剪影。半晌,他哑声开口:“几天?”
“最多五天。”陈野的回答迅速而清晰,“无论找不找得到,准时回来。”
“带足干粮!带足火种!碰上大家伙,别犯浑,别硬扛!记住,保命要紧!”马场长猛地转身,一连串的叮嘱砸过来,语气严厉,却掩不住底下深切的关切,“还有,去仓库领一支信号枪带上!万一……我是说万一迷了路,或者遇到大麻烦,别省着,朝天放枪!附近的巡逻队或者老猎户,兴许能看见!”
“明白。”陈野沉沉点头。
“去吧。”马场长最终挥了挥手,那手势有些沉重。他重新转向窗户,不再看陈野,只留给他一个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实的背影,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记着,活着回来。苏晚同志那边……还有咱们这牧场,都需要你这把好手。”
陈野站在原地,目光在马场长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很短,却很深。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利落地转身,迈着坚定而迅捷的步伐,离开了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沉凝的空气。
他没有回宿舍收拾任何个人物品,直接去了马厩。在那里,他解开了自己那匹最矫健神骏、耐力也最好的黑马“追风”的缰绳。黑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膀,喷着白色的鼻息。接着,他去了仓库,凭马场长的手谕,领到了压缩的干粮饼、一小壶驱寒的烈酒、一包宝贵的盐、数盒防水火柴、那支沉甸甸的信号枪和两发子弹,以及他自己早已磨得吹毛可断的开山刀和一副浸过油的结实套索。
当他背着鼓鼓的行囊,将装备仔细捆扎在马鞍两侧,最后翻身跨上马背,勒紧缰绳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远远地投向了猪圈后方那片已然空寂、在晨光中只剩下整齐田垄轮廓的试验田。视线稍稍偏移,是那排低矮的知青宿舍。其中一扇窗户,紧闭着,窗帘低垂,在渐亮的晨光中只是一个安静的方块。
她应当还在沉睡。或许,又被那恼人的头痛惊扰,睡得并不安稳。
陈野抿紧了线条冷硬的唇,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间烟火的犹豫与牵绊,被某种更为原始、更为坚定的决心彻底取代。他猛地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驾!”
黑色的“追风”如同得到指令的黑色闪电,骤然发力,马蹄踢起凛冽的霜花与尘土,像一道决绝的箭矢,悍然冲破牧场黎明前最后的薄雾与寂静,向着远方那片在晨曦中逐渐显露狰狞轮廓、仿佛蕴藏着无尽危险与渺茫希望的原始森林,疾驰而去。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而有力,敲打着开始上冻的坚硬土地,如同擂响的战鼓,又像是在这广袤荒原上,立下一个无声而沉重的誓言。
他要去那危机四伏、吞噬过无数生命的原始林海深处。
为她,寻一味或许能固本培元、缓解那无形痛楚的古老良药——野山参。
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是迷途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