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如古井。
知青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声、翻身时土炕发出的轻微“咯吱”声,交织成一曲疲惫的安眠曲。白日里在田野间耗尽了体力与心神的人们,此刻早已沉入无梦或纷乱的睡眠深处,寻求着短暂的修复。唯有靠窗的那个铺位,还固执地亮着一小团如豆的、昏黄摇曳的光晕。
苏晚披着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细密补丁的棉布外衣,背靠着被烟火熏得温热的土坯墙壁,蜷腿坐在炕头。她将棉被拉起盖住膝盖,在身前拢出一方相对温暖、私密的空间。那盏陪伴了她无数个夜晚的煤油灯,灯焰被捻到最小,静静地吐着微弱而稳定的光,刚好照亮她膝头摊开的那本厚重、边角卷曲的牛皮笔记本。
她正进行着采收季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核对。指尖缓慢地划过一行行早已烂熟于胸,却仍需以最严谨态度审视的数据:F1代杂交土豆最终考种汇总。单株结薯数、平均单薯重、最大薯重、纵横径比(形状指数)、表皮颜色与光滑度分级、芽眼深浅与密度描述、基于比重法初步估算的淀粉含量区间……那些在旁人看来或许枯燥乏味、如同天书的数字、符号与简略描述,在她此刻专注的目光下,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自行排列组合,跳跃、延伸,勾勒出一幅幅虽不完整却已轮廓初显的、关于未来的可能性图景——更高产的田垄,更耐寒的植株,更抗病的绿色波浪。
白日里凉棚下初筛时的朴素喜悦,经过几日冷静的沉淀与室内更精细的测定,已然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理性而审慎的评估。而评估的结果,甚至比她内心最乐观的预估还要略好一些。数据清晰地显示,大约有接近五分之一的杂交组合后代,在“产量潜力”或“特定抗逆性状表现”上,展现出了明确的、超越亲本中值水平的优势。尤其是编号“F1-07”和“F1-23”这两个株系,不仅单株结薯数稳定在中等偏上水平,其块茎大小均匀性极佳,更令人惊喜的是,在随后模拟冬季窖藏条件的短暂观察中,它们表现出了优于当前牧场主栽品种的皮实与耐储性。这对于北大荒漫长严寒的冬季而言,其潜在价值不言而喻。
这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确凿无疑的巨大成功。是她在这片被许多人视为农业禁区的苦寒冻土之上,以超越时代的学识为火种,以日复一日的躬身实践为柴薪,甚至是以悄然透支的健康为代价,终于点燃并呵护壮大的第一簇实实在在的科技星火。希望的曙光,从未如此真切地照进现实。
然而,就在她的精神因这份沉甸甸的、来之不易的丰硕成果而微微振奋,心潮难以抑制地泛起涟漪的那个瞬间,仿佛是对她这份“忘形”的即刻惩罚,一股早已潜伏多时、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尖锐抽痛,毫无任何征兆地,如同蛰伏在意识最黑暗深渊中的冰冷毒蛇,骤然昂首,以闪电般的速度窜出,狠狠噬咬在她最为脆弱敏感的神经中枢之上!
“呃——嘶……”
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痛吟被死死锁在齿关之后,只剩下喉咙深处无法完全抑制的、倒抽冷气的细微气流声。她浑身猛地一僵,手中那支削得尖细的铅笔猝然脱力,从指尖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滚落在摊开的笔记本边缘。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闭上了双眼,右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压住右侧的太阳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那痛感来得如此尖锐、暴烈而深刻,远超白日里那些纠缠不休的沉闷钝痛,仿佛有一根烧红后又被淬冷的无形钢针,正被一只冷酷的手,缓慢、坚定、不容抗拒地旋转着刺入她的颅骨,试图搅动脑髓。
黑暗的视野中,无数金色与银色的星点疯狂迸溅、旋转、炸裂;耳膜被自身血液奔涌的轰鸣与一种高频的、令人牙酸的“嗡嗡”噪音充斥、撞击;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处的血管在指尖下突突地、狂躁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新一轮撕裂般的痛楚。
她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石像,唯有胸腔在剧烈却压抑地起伏。她强迫自己用尽全部意志,去对抗、去驯服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放缓呼吸,再放缓,试图用规律的吐纳来稳住濒临崩溃的神经系统,如同一个在荒原雪地中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只能蜷缩起来,默默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孤独地等待这场毁灭性的疼痛浪潮自行退去。额头上、鬓角边,瞬间沁出的大量冰冷汗珠,汇聚成流,沿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滴在粗糙的棉被上,洇开深色的圆点。那汗水的冰凉触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与颅内灼烧般的痛楚形成残忍的对比。
代价。这就是代价。
父亲苏慕谦在离别时,那句沉重如山的、仿佛用尽一生力气烙下的告诫,“保护好你脑子里的东西,但更要保护好自己。”在此刻,与这切肤蚀骨、深入灵魂的剧痛相比,以往所有抽象的理解都轰然倒塌,变得如此具体、如此鲜活、如此残酷。过度调用那深植于意识、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宝库,那种超越极限的运算与感知,绝非没有代价。它不是在借用工具,而是在透支某种更为本源的东西,或许是生命的活力,或许是精神的稳固性,或许是两者皆是。这具年轻的、曾经充满韧性的躯体,此刻正用最原始、最直接、也最不容忽视的方式,向她发出严厉到近乎残酷的最后通牒与警告。
时间在剧痛中失去了刻度。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极度痛苦中感知被扭曲的短短几十秒,那阵尖锐到让她几乎窒息的痛感峰值,才如同退潮般缓缓降低,逐渐转化为一种持续不断、沉闷而带有明确搏动节律的疼痛。它不再试图瞬间撕碎她,却像是一个不祥的、永不停歇的鼓点,顽固地敲打在她意识的最深处,宣告着它的占领与存在。
她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死死按压太阳穴的手指。指尖冰凉、麻木,且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尝试着,一点一点地睁开沉重的眼帘。煤油灯那团昏黄的光晕,在她模糊不清、残留着金色残影的视线中,不安地摇曳、晃动,如同风雨中飘摇的烛火。
目光,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清醒的痛楚,重新落回膝头。那本摊开的、承载着无数心血的牛皮笔记本,那些刚刚还让她心生振奋的、代表着希望与未来的数据与符号,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边是头颅内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疼痛阴影,冰冷、沉重,如同套在脖颈上的无形枷锁,提醒着她每一次呼吸都可能伴随的代价;另一边,则是白纸黑字间蓬勃欲出、几乎要挣脱纸面束缚的收获喜悦,温暖、明亮,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晨光,照亮她跋涉过的漫漫长夜。
她伸出那只依旧有些颤抖的、冰凉的手,指尖轻轻抚过记录着“F1-07”株系详细数据的那一页。粗糙的纸张摩挲着指腹,而那些数字与描述,仿佛拥有了温度与质感,透过指尖传来隐约的、沉甸甸的触感,那是那些优选块茎扎实、饱满、充满生命力的触感。
值得吗?
一个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在她被疼痛与疲惫占据的心湖深处,无声地浮起,叩问。
为了这些此刻静静躺在窖藏筐里、其貌不扬的土豆,她几乎赌上了现阶段可视的健康,承受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日夜折磨的隐痛,甚至在审查风暴与身体反噬的双重夹击下,于精神的“鬼门关”前踉跄走过。
然而,几乎没有任何迟滞,另一幅幅画面、一种种感受,便汹涌地覆盖了那个疑问。
她想起马场长在凉棚下拿起那颗圆润土豆时,眼中迸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惊喜与赞叹,那是一个老农、一个实干家对土地最诚实礼物的直接认可。她想起石头指着那块“小纺锤”时,黝黑脸上洋溢的、与有荣焉的兴奋与求知欲,那是被点燃的好奇与参与创造的自豪。她想起孙小梅、吴建国他们围在记录本前,眼中日益明亮的、对系统知识与科学方法的渴望之光。她更仿佛“看”到,这片广袤、贫瘠而寒冷的土地,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今天这些筛选出的种子及其后代,能够焕发出更加稳定、丰饶的生机,让生活于此的人们,碗中能多一份踏实……
答案,在痛苦的砧板上被反复锤打后,早已清晰如淬火的钢铁,坚硬而澄澈。
疼痛是真实的。是刻在骨髓、印在神经、夜半惊醒时不得不独自吞咽的冰冷灰烬。
但收获,同样真实不虚。且其意义,早已超越了几十筐土豆本身,深植于这片土地与人心之中,照亮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径。
这收获,不仅仅是那些形态各异的块茎和脱颖而出的株系数据。它更是她在这极端恶劣的环境与复杂的人际漩涡中,凭借自身的知识、意志与汗水,真正扎下根、站稳脚的铁证;是她亲手点燃的、那簇虽微弱却已证明可以照亮一方、并有望燎原的科技与希望之火;是她以无可辩驳的实绩,逐步赢得的、那份超越了她敏感出身与时代偏见的、沉甸甸的信任、尊重与未来的可能性。
她用那冰凉而渐稳的指尖,轻轻地、持续地揉着依旧隐隐作痛、仿佛残留着钢针寒意的额角。然而,她的眼神,却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逐渐褪去了痛楚带来的恍惚与虚弱,变得异常坚定、异常清明,如同被秋水洗过的寒星。
代价,她看见了,尝到了,认了。
收获,她抓住了,握紧了,并将以此为基础,继续拓荒。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风霜,头痛的阴影或许将成为她长期挥之不去的“伙伴”,但她的目光,已经穿透了眼前痛苦的迷雾,清晰地看到了那条被知识之犁率先劈开裂缝的道路尽头,那虽然遥远却确定存在的光亮。既然第一步已然踏出,且踏得如此坚实,那么,就没有什么——无论是身体的警告,还是环境的严酷——能够真正阻挡她,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继续沉默而坚定地深耕下去。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那搏动性的钝痛减弱到可以忍受的背景噪音程度。然后,她缓缓地、仔细地合上了膝头的笔记本,仿佛合上了一段辉煌而艰难的史诗篇章。她探身向前,轻轻地、平稳地吹熄了那盏陪伴她度过这个不眠之夜的煤油灯。
“噗”的一声轻响,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宿舍彻底陷入了黑暗。
她躺了下来,拉好被子,将自己裹紧。窗外,北大荒秋末的夜空,星河低垂,浩瀚无垠,清冷的光辉无声地洒向沉眠的大地。颅内的钝痛依旧顽固地存在着,如同永不停歇的脉搏。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历经了极致痛苦的拷问与丰收的确证后,却升起了一片奇异的、深沉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月光下深邃而包容的大海。
她知道,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
而道路,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