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夜空下,城市的喧嚣仿佛被校园的围墙过滤,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初中部的住宿区沉寂得早,与高中部那边隐约传来的活力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路灯在水泥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勾勒出香樟树婆娑的影。
高苗所在的四人间,只住了她和另一个叫周雨的女生。周雨家在邻市,父母做点小生意,平时很少过来。此刻,周雨正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对着手机屏幕傻笑,大概又在看那些搞怪的短视频,外放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高苗,你要不要吃?”周雨忽然抬起头,晃了晃手里另一个洗好的苹果,“我妈今天托人捎来的,可甜了。”
高苗正从阳台洗漱回来,脸上还带着水珠。她愣了一下,摇摇头,声音很轻:“不用了,谢谢。”
“哦。”周雨也不在意,继续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常见的交流模式——客气,疏离,但并无敌意。像两条互不干扰的平行线,共享着同一个空间,却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周雨性格更外向些,尝试过几次拉高苗一起聊天、分享零食,但高苗的回应总是简短而封闭,久而久之,周雨也便放弃了。但像“吃东西吗”这类最基本的、带着善意的询问,还是会偶尔发生。毕竟,在这空荡荡的宿舍里,她们是彼此唯一能接触到的人。
高苗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桌子面墙,躲在她的床铺底下,挨着阳台窗户。坐在桌子前,只要向右看,就能看到楼下空旷的篮球场和一角漆黑的夜空。月光很淡,努力想要穿透云层,却终究照不进这个被窗帘半掩的角落。
她没有立刻开始写那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个布料已经磨损、颜色发旧的兔子玩偶。那是很久以前,在妈妈那个总是充满咖啡因和焦虑气息的办公室里,一个很喜欢她的设计师姐姐送的。那时候,她的小天地就是妈妈办公室角落里堆满画册书籍的沙发。
记忆的闸门一旦松动,往日的碎片便争先恐后地涌出。
她记得妈妈穿着高跟鞋“哒哒”地快步走过,声音清脆而急促;记得爸爸偶尔来接她,会把她举得很高,逗得她咯咯笑,但那笑容总是短暂的,因为他很快就会被电话叫走;记得后来,那些清脆的脚步声变成了压低的、带着火气的争吵声,家里的空气像凝固的冰;记得妈妈红肿着眼睛,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脆弱的声音告诉她,爸爸不跟他们一起住了;记得没过多久,妈妈带着她搬出了原来的房子,搬到另一个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房子里,然后有一天,妈妈喝醉了,抱着她反复说着“妈妈搞砸了,什么都没了”……
公司关闭,家也散了。那是接连发生的崩塌,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爸爸有了新的家庭,有了一个会被所有人围着、轻声细语哄着的小弟弟。那个家窗明几净,一切井井有条,继母林晓鸥阿姨对她客气周到,爸爸努力地想表现得一视同仁,但她总能感觉到那种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碰什么敏感神经的氛围。她像个需要被妥善安置的行李,而不是那个家天然的一部分。
妈妈呢?妈妈似乎一直在努力重新开始,搞摄影,做策划,和楼下的林奶奶弄什么“暖心厨房”。但高苗能清晰地感觉到妈妈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面对她时那种近乎讨好般的小心翼翼。妈妈和她说话总是字斟句酌,眼神里带着探询,仿佛在随时评估她的情绪。这种谨慎,比直接的忽视更让她无所适从,也让她更紧地封闭了自己。住校,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逃离,逃离那种令人窒息的、充满补偿意味的关切。
“以后在学校,要是再有人这么无聊,你就告诉我。”
“报我名字,金晶。”
金晶姐姐下午说的话,又一次清晰地浮现。还有在食堂里,她那飞扬的神情。她明显关心,但没有怜悯;她在靠近,但不显刻意,只是一种“我是金晶,我认识你妈妈,你就是我妹妹”的、简单直接的信号。
这种感觉,像一直身处黑暗洞穴的人,忽然看到洞口晃过了一束光,虽然不确定那光是否会为自己停留,但仅仅是看见,就足以让心脏猛地跳动一下。
她害怕什么?
她害怕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害怕自己是妈妈的不如意中一个无法卸载的、沉重的应用程序;害怕自己是爸爸崭新生活画布上一块不协调的、需要费力遮掩的旧色斑。害怕那种无论在哪边,都像个暂时寄存的物件,无法真正扎根的感觉。
她又在希望什么?
她希望……希望能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不用那么“懂事”,不用那么“安静”,可以肆无忌惮地笑,或者毫无理由地哭。
希望能有人,不是出于责任或愧疚,而是单纯地因为她是高苗,而想要和她在一起。就像金晶姐姐那样,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友善,不由分说地在她周围划下了一个小小的、受保护的领地。
这希望渺茫得像窗外的月光,抓不住,却真实地照亮了她心底的一小片荒芜。
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的光刺得她眯了眯眼。她把金晶给她留的手机号输进好友搜索列表,搜到的是是一个有着线条的太阳。帐户名:我不是亮晶晶。好玩。她发送加友请求,没一会,通过了。但她加了她,却什么也没说。
高苗的指尖悬在对话框上方,要和她正式打个招呼吗?
问一句“睡了吗”?
会不会太突兀?
会不会被觉得烦?
打好的字,删掉。又打,又删。反反复复。
最终,她关掉了屏幕,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仿佛这样,就能阻断自己那点怯懦的、想要伸出触角的渴望。
她抱起那个旧兔子玩偶,把脸深深埋进那带着洗涤剂味道和淡淡霉味的柔软布料里。玩偶不会说话,却能吸收她所有的沉默和无声的波澜。
改变,像是一道过于陡峭的斜坡,她站在底下,仰望着,渴望爬上去,却不知道第一步该踏向哪里,也害怕中途跌落会摔得更疼。
宿舍里,周雨的视频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高苗维持着埋首的姿势,很久很久。这个夜晚,因为那束意外照进来的“光”,她内心那片冻结的湖面下,暗流涌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那是一种混合着微小希冀和庞大惶惑的、属于十三岁少女的,寂静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