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坊市的喧嚣像是一锅煮沸的泔水,嘈杂、浑浊,劈头盖脸地浇了张玄远一身。
他根本没心思去管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脚下的靴子早就跑没了形,泥浆裹着草屑干在裤腿上,硬邦邦的磨得皮肤生疼。
“让开!”
张玄远一把推开挡在太虚阁门口的那个看门小厮,力道大得差点让人栽个跟头。
那小厮刚要瞪眼骂娘,一块黑沉沉的木牌就已经怼到了他鼻尖上。
那是梁翰阳给的贵宾令。
小厮到了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的表情从愤怒瞬间扭曲成了一种滑稽的谄媚,还没等他弯下腰行礼,张玄远已经像阵风似的卷进了大堂,直奔二楼雅间。
二楼,茶香四溢。
梁翰阳正捻着一颗成色极佳的东珠对着光细看,听见门被粗暴推开的动静,眉头瞬间拧成了个“川”字。
待看清来人是一身狼狈、甚至带着几分血腥气的张玄远时,这位太虚阁的掌柜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关切,反而是不动声色地将那颗东珠收回袖中,身子往太师椅后背上一靠,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离:
“张老弟,这是唱的哪一出?若是来借灵石周转,这架势未免太大了些。咱们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太虚阁可不是善堂。”
也不怪他势利。
一个练气六层的小修,衣衫褴褛地冲进来,十有八九是惹了仇家来求庇护的。
这种麻烦,梁翰阳向来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张玄远没接他的话茬,几步冲到桌前,双手撑着红木桌面,眼底全是血丝,盯着梁翰阳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
“梁掌柜,想发财吗?泼天的那种。”
梁翰阳嗤笑一声,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张老弟,这种话术我在坊市里一天能听八百回。若是为了推销你家那几亩灵田的产出,还是免开尊口吧。”
“青蛟。”
这两个字从张玄远嘴里吐出来的瞬间,梁翰阳端茶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茶盖磕在杯沿上,发出一声脆响。
“而且是一条受了重伤、躲了三年、刚有些恢复迹象的青蛟。”
张玄远死死盯着梁翰阳那张原本写满轻慢的脸,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就在芦山,黑蟒山。那地方现在被封了,但那是纸包火,最多十二个时辰,消息就会漏。到时候,盯着那块肉的就不止是你我了。”
梁翰阳慢慢放下了茶盏。
他眼里的轻视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商机的精明,还有一丝怀疑:“黑蟒山?那地方我知道,穷乡僻壤,连条二阶灵脉都没有,怎么可能藏得住青蛟?张老弟,若是为了把我也拖下水去帮你张家平事儿,这谎撒得可有点大。”
“它在养伤!它不需要灵脉,它需要的是阴煞地穴和活食!”
张玄远从怀里掏出那块还没捂热的蛟血石,直接拍在桌上。
“啪!”
石头滚了两圈,停在梁翰阳手边。
“看看这上面的血气。你也是行家,这股子带着硫磺味的腥燥,除了那种东西,还有什么妖兽能有?如果是假的,我张玄远这颗脑袋,你拿去当球踢!”
梁翰阳没说话。
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石头。
仅仅是一息之后,他的脸色变了。
那种触电般的酥麻感,还有那股子哪怕干涸了许久依然霸道至极的威压,做不得假。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指尖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若是真如张玄远所说,那这哪里是发财,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座金山!
蛟龙一身是宝,蛟血炼丹,蛟皮制甲,蛟骨锻器,甚至那颗妖丹……那是能让紫府修士都为之疯狂的东西!
就在这时,雅间深处那扇一直紧闭的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灵力波动。
屋子里的温度骤降。
还没等张玄远反应过来,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
太快了。
张玄远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觉得一股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压得他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那是一个穿着灰袍的老者,须发皆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
黑山老祖,粱通。
这位传说中常年闭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紫府大修,此刻正死死盯着张玄远,那眼神就像是一头饿了三天的孤狼看见了鲜肉。
“小子。”
粱老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闷出来的,带着金石之音震得人耳膜发痛,“你说的那条畜生,尾巴上……是不是少了一截鳞片?”
张玄远强忍着胸口的窒息感,艰难地点了点头:“洞里有摩擦留下的痕迹……确实,行进不稳,尾部拖拽严重。”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
粱老祖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在簌簌发抖,“五十年前让它跑了,老夫恨得牙痒痒!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孽畜竟然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他猛地转头看向梁翰阳,原本那种仙风道骨的模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杀气腾腾的狰狞:“封锁消息!马上调集人手把黑蟒山围了!翰阳,你带队,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说完,他根本不等梁翰阳回应,一把抓住张玄远的肩膀。
那只手枯瘦如鹰爪,铁钳一般嵌进张玄远的肉里,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走!带路!”
粱老祖大袖一挥,一道乌光从他袖中飞出,迎风便涨。
那竟是一艘只有三丈长的白骨小舟。
这舟身并非木石,而是用某种巨兽的脊骨拼接而成,每一节骨头上都刻满了暗红色的符文,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而在船头,赫然镶嵌着一截断裂的青色尾骨,上面还残留着几片黯淡的鳞片。
那是青蛟的断尾。
这老怪物,竟然把昔日仇敌的一部分炼成了法器!
“上去!”
张玄远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粱老祖提溜着扔上了骨舟。
“嗡——”
骨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像是活物被激怒后的嘶吼。
根本没有预热,这艘名为“断龙舟”的法器瞬间化作一道乌黑的流光,撞碎了太虚阁二楼的窗棂,直接冲入云霄。
狂风如刀片般刮过脸颊,下方的坊市瞬间变成了一个个黑点。
张玄远死死抓着船舷的骨刺,胃里翻江倒海。
他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船头的粱老祖。
老头子背着手,衣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芦山的方向,眼底的杀意浓烈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这不是去降妖除魔的。
这是去复仇,也是去抢食的。
张玄远缩在船尾,摸了摸袖子里那张没用出去的保命符箓,心里一片冰凉。
狼是被引来了。
但这头狼,比那条蛇还要饿。
前方的云层越来越厚,黑蟒山那标志性的黑色山脊已经隐约可见,像是一条蛰伏在地平线上的巨大尸体,正等待着最后的开膛破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