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窟深处,死寂如墓。
云清辞独自站立,手中那方盛放着九心雪莲的玉盒,冰冷坚硬,棱角硌着掌心,传递来的寒意直透骨髓,却远不及心口那片骤然塌陷的空洞所带来的冰冷与钝痛。
“两清”。
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像重锤砸在冰面上,裂纹蔓延。
恐慌与暴怒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无所适从的虚脱感。
他竟用这种方式,斩断了一切。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良久,云清辞缓缓抬起手,指尖微颤,打开了玉盒。盒内,九心雪莲静静绽放,花瓣莹白剔透,莲心金芒流转,散发出纯净至极的寒意与沁人心脾的异香。
这本是能涤荡邪毒、淬炼功体的圣物,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团灼人的火焰,更像一纸冰冷无情的断交书。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株雪莲取出,送入口中。
花瓣入口即化,化作一股精纯已极、却又霸道凛冽的寒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
这寒意与他修炼的霜月功体同源,却更为精粹磅礴。
体内那纠缠多年、虽被压制却如附骨之疽的“锁情丝”余毒,在这股绝对纯净的寒流冲击下,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瓦解,最终化为虚无。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经脉中最后一丝阴霾被彻底驱散,功体变得前所未有的通透圆融,内力运转间更加流畅磅礴,甚至隐隐触及到了某个停滞已久的瓶颈。困扰他多年的痼疾,就此根除。
然而,预想中的轻松与快意并未出现。
余毒尽消,身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可心头那块巨大的空缺,非但没有被填补,反而因身体的“轻松”而显得更加突兀、更加……空洞。
鬼使神差地,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跟上去。
看看他要去哪里?看看他究竟为何需要这雪莲?
看看那个能让他如此决绝地斩断过去的人或事,究竟是什么?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便如同野草般疯长,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几乎是本能快于理智,云清辞身形一动,已如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掠入厉战离去的那个通道。
他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融入了冰窟的阴影与寒气之中,远远辍在了那道高大的身影之后。
厉战的速度很快,步履沉稳,目标明确,似乎对这条通往秘境之外的道路颇为熟悉。
他不再掩饰周身气息,那磅礴的至阳罡气如同暗夜中的火炬,即便相隔甚远,云清辞也能清晰地感知到。
这股力量,雄浑、灼热、带着一种蛮荒的压迫感,与三年前那徒有蛮力、内力被封的杂役判若云泥!
他究竟是如何在短短三年内,达到如此境界的?
隐曜司的秘法,当真如此逆天?
云清辞心中骇浪翻涌,追踪的动作却越发谨慎。
他发现自己竟在做这等窥探行径,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油然而生。
他是云清辞,霁月宫主,天下何人见他不俯首?
如今却像个宵小之辈,暗中尾随一个他曾经弃若敝履、如今却让他心绪大乱的人?
羞耻感灼烧着他的脸颊,可双脚却像有自己的意志,依旧固执地、一步不落地跟着。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一切荒谬变故的答案。
一个……或许能填补那片空洞的答案。
穿过漫长的冰道,前方隐约传来水声与光亮。
厉战的身影在出口的光亮处微微一顿,似乎警惕地回望了一眼。
云清辞立刻将身形完全隐入一块巨冰之后,屏住呼吸。厉战并未发现异常,随即迈步而出。
云清辞悄然跟上,出口外是一条隐蔽的山涧,寒风凛冽,瀑布轰鸣。
只见厉战并未停留,身形几个起落,便掠过结冰的溪面,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他的方向,并非隐曜司在北境的已知据点,而是更荒僻、更寒冷的雪山深处。
云清辞心中一沉。他究竟要去哪里?为何如此急切?
接下来的数日,云清辞便在这隐秘的追踪中度过。
他保持着极限距离,凭借超绝的轻功和隐匿技巧,远远跟着那道如同孤狼般的身影。
他看到厉战日夜兼程,穿越险峻的冰川峡谷,避开强大的雪域凶兽,有时甚至会潜入一些气息诡异、疑似有玄冥宗暗哨活动的区域,身形鬼魅,出手果决,与记忆中那憨直笨拙的形象天差地别。
偶尔在篝火旁休息时,他会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勾勒出坚毅却难掩疲惫的线条。
云清辞隐在远处的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心中那复杂的滋味难以言喻。
这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累赘,而是一个独当一面、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强者。
这一夜,厉战终于在一处背风的雪崖下停步。
他燃起一小堆篝火,从怀中取出干粮默默啃食。
云清辞藏身于崖上一块覆雪巨岩之后,正凝神观察,忽见厉战进食的动作猛地一顿,眉头紧锁,抬手捂住了左胸心口的位置,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痛苦的神色,虽然很快便被他强行压下,恢复冷峻,但那瞬间的异常并未逃过云清辞的眼睛。
他受伤了?在秘境中与自己交手时留下的内伤?还是……更早的旧伤?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雪地中窜出,直扑篝火旁的厉战!看其功法路数,正是玄冥宗之人!
厉战反应极快,冷哼一声,甚至未起身,反手一掌拍出!
至阳掌风如怒涛般席卷,那两名偷袭者惨叫着倒飞出去,身在半空便已气绝。
但厉战也因此牵动了伤势,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迹。他抬手擦去血迹,眼神冰冷地扫过四周,确认再无埋伏后,才缓缓坐下调息。
暗处的云清辞,手指微微蜷紧。方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出手。
可厉战即便带伤,解决敌人也如此干脆利落,根本……不需要他。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感,混合着更深的疑惑,涌上心头。
他如此拼命,带着伤也要深入这北境绝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个让他甘愿放弃雪莲、甚至不惜加重伤势也要去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追踪仍在继续,但云清辞的心,却越来越沉。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定力,在这个男人面前,正土崩瓦解。他变得不像自己了。
数日后,厉战终于抵达了他的目的地——一处位于雪山腹地、极其隐蔽的山谷。
谷口有古老的阵法痕迹,若非厉战以特殊手法开启,几乎难以察觉。
云清辞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望着厉战的身影消失在阵法光晕之中。
他潜伏在谷外的风雪中,任由刺骨的寒冷侵袭身体,却觉得比不上心中的冰冷。
答案似乎近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许久,厉战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脸上的疲惫似乎更重,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他站在谷口,回望了一眼山谷深处,那眼神,是云清辞从未见过的、带着温度的复杂情感,有关切,有决意,还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然后,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身影再次融入茫茫风雪,朝着与来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疾行,那是隐曜司总坛的大致方位。
云清辞没有立刻跟上。
他站在原地,风雪拍打在他身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知道了,厉战需要雪莲,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山谷中某个对他极为重要的人。
他宁愿背负内伤,也要优先确保那人的安危。
那个曾被他视为痴傻、只知跟随他的影子,原来心中装着如此多的人和事,有着如此沉重的背负。
他的重情重义,他的担当,他的强大……都与云清辞记忆中的那个“厉战”重叠,又分离,最终凝聚成一个崭新而陌生的、让他感到无比刺眼的形象。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自嘲的冷笑,从云清辞苍白的唇间溢出,消散在风雪中。
他低头看着自己干净修长、却空空如也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玉盒冰冷的触感。
跟踪窥探,患得患失,这哪里还是那个睥睨天下、冷心无情的霁月宫主?
云清辞缓缓抬起头,望向厉战消失的方向,冰封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狼狈与不堪。
他对着虚空,仿佛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淹没,却带着锥心的讽刺:
“云清辞……你何时,变得如此不堪?”
风雪呼啸,无人应答。
唯有那彻骨的寒意,和他心中那片巨大的、嘶吼着的空洞,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