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九幽,缓缓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片让赵远心碎的澄澈。
眼角的泪珠尚未干涸,声音却出奇的坚定。
“宗主言重了。”
“是您给了孩儿生命,能作为小远的影子,替他承受痛苦,为他走向终结,是孩儿此生唯一的价值,也是最大的荣幸。”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嘴角竟还牵起一抹极淡的,真切的笑意。
“能看着他笑,听着他闹,孩儿……不辛苦。”
说完,他深深地叩首下去。
“咚!”
额头与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出了一声沉闷的、不留丝毫余地的声响。
这一拜,仿佛拜别了这短暂的、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孩儿只有一个请求。”
他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从地面传来,闷闷的,却字字清晰。
“待孩儿走后,求宗主和夫人……能代孩儿,多陪陪少主。”
“他怕黑,也怕一个人待着。”
“他……怕孤单。”
轰!
怕孤单。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一把锈迹斑斑、却能瞬间开启灵魂最深处尘封大门的钥匙。
随着那扇门轰然洞开,什么穿越真相、什么记忆所属,都失去了意义。
盘踞于此的魂魄与这具瑟缩在骸骨后的少年之躯,在刹那间被奔涌而出的记忆洪流彻底冲垮、揉碎,再不分彼此地......熔铸为一。
不是在看。
是在回忆。
是曾经的亲身经历。
是我在下雪天,将九幽哥冰冷的手塞进自己的怀里,感受着他哈出的白气拂过脸颊,听见他说:“你像个小火炉。”
是我被父亲罚站,饿到眼冒金星时,尝到了九幽哥从怀里偷递过来的星霜糕,那股油纸包裹的香甜,至今仍在舌尖弥漫。
是我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抓着九幽哥的衣角不放,他便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用他沉默的陪伴,为我驱散了整夜的黑暗。
那些温度,那些香甜,那些被视作理所当然的安心……原来都属于我。
这不是别人的童年。
这是我的......
是我赵远,被抹去,被遗忘,被偷走的过往!
撕心裂肺的剧痛不再来自旁观的共情,而是源于失而复得的切肤之痛。
脑海深处,两个声音在疯狂地冲撞。
“冷静……” 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低语,带着极致的压抑。那属于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八年,又在这个世界挣扎求生了两年的灵魂。
他强迫自己抽离出来,用那套早已根深蒂固的逻辑去分析,“赵北辰是一方雄主,他这么做一定有更深层的理由。为了大局,必然……会有牺牲。”
“大局?牺牲?!” 另一个声音尖锐地嘶吼起来,那是被唤醒的少年,“在你那个世界,你不是也有个外甥吗?林志天?”
成年灵魂的思维猛然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那个书中历尽劫波、道孤魂寂,今生被你亲手从仇恨深渊里拉回来的孩子!”
少年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审判官,每一个字都化为业火,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那么信你,视你为光,视你为救赎!现在,为了你的‘大局’,你把他推出去当祭品,让他重蹈覆辙,再入无间地狱!你肯不肯?!你同不同意?!”
“我……” 那份强撑的沉着,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所受的现代教育让他能理解权衡利弊,能分析博弈的残酷。
可林志天……那个孩子,是他最大的例外!他在书中见过那个孩子在仇恨中失去人性的模样,也曾亲手将他从万劫不复的边缘救回。
对他而言,阿天的存在,本身就是他穿越后最大的“善果”与救赎!
牺牲他?这念头本身,就是对他自己存在意义的最恶毒的背叛!
“你忘了吗!你都忘了吗!那股甜味,那个温度!”
“你凭什么用我的九幽哥,去换你的大局!”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血泪的控诉,“他不是随手可弃的石子,他是会把手塞进我怀里,会偷点心给我,会陪我度过长夜的九幽哥啊!你说的‘大局’,就是要献祭他吗?!”
“我没有忘……” 他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份构建了二十八年的理性世界观,在穿越后又苦苦支撑了两年的伪装,正被眼前血淋淋的真相彻底冲垮。
“你现在明白这种痛了吗!” 少年的哭嚎更加凄厉,“我最敬畏的父亲,用一场长达十几年的骗局,将我最亲近的九幽哥,变成了一场献给我自己的活祭!”
“他看着九幽哥对我好,就像你看着阿天依赖你一样!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计算!他在计算什么时候,把他变成祭品最合适!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少年的质问如同一柄重锤,彻底击碎了成年灵魂最后的屏障。
那份压抑到极限的沉着,轰然崩塌。
“……他怎么敢。”
成年人喃喃地重复着,声音里再无一丝理智,只剩下无尽的荒谬与冰冷的绝望。他谴责的不仅仅是赵北辰,更是在恐惧——恐惧那个为了“大局”可以牺牲一切的自己。
“他怎么能!”
两个声音,两种诘问,在这一刻汇成了一股撕心裂肺的怒吼,从同一具喉咙里喷薄而出。
躲在骸骨后的少年身躯与那穿越而来的现代灵魂,再无分彼此,彻底合一。
那份来自现代文明的、薄薄的“理解”,在至亲至信之人最残忍的背叛,以及对自己救赎信念的极限拷问面前,不过是个苍白的笑话。
理解又如何?
他只想放声嘶吼,质问那个男人,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撕心裂肺的背叛,洞悉一切的绝望。
难怪……
难怪厉九幽对自己,会有着那样近乎病态的执着与保护。
从他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他的使命就是“赵远”,为“赵远”而活,为“赵远”而死。这份烙印,早已刻进了他的灵魂,融入了他的骨血。
所以自己感受到的所有“好”,所有“特殊”,都源于这场最残忍的献祭!
“住口!”
赵北辰的虚影剧烈波动,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你这一拜,是想让我……愧疚至死吗?”
他的虚影向前飘忽,似乎想伸出手去扶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却又无力地停在半空。那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崩溃的哀鸣。
“我穷尽半生,本以为是为远儿逆天改命,却不知……是亲手造出了另一重无间地狱,将你我父子三人都困在了里面。”
“我给了你生命,却让你活得不像一个人;我护住了远儿,却让他将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余生……我算什么父亲!我算什么宗主!”
这位向来顶天立地的男人,平生第一次,如此剖白自己的无能与痛苦。
创造“替劫之身”是他当年唯一的选择,可随着九幽日渐长大,这份“安排”,早已变成了日夜啃噬他神魂的酷刑。
山谷间死一般沉寂。
许久,赵北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压回胸膛。
当他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玄冥宗主的低沉,只是那份无法掩饰的疲惫,让这份威严更添了几分悲壮。
“九幽。”他一字一顿,“记住此刻的痛楚。记住我的无能,也记住……你不该只是一个影子的不甘。”
“明日,‘那个人’的使者便会抵达。这不再是你一个人的劫,而是整个玄冥宗的生死局。你需要扮演好的,也不再仅仅是远儿的替身。”
赵北辰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寒星,如利剑,牢牢锁在九幽身上。
“你不是牺牲品。”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山谷中振聋发聩。
“你是玄冥宗藏得最深、最利的一把剑!是我们能否在这盘死局中翻盘,在无边暗夜里,刺向那宿命咽喉的……唯一希望!”
“所以,活下去!带着你的痛,你的不甘,为远儿,为你阿姨,为整个玄冥宗……活下去!”
跪在地上的九幽,缓缓抬起了头。
泪水还挂在脸上,可眼底的死寂与认命,却被这番话点燃了一簇疯狂的火苗。
骸骨之后,赵远死死攥着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巨大的信息冲击得他意识混乱,对这具少年身体的掌控,也随之出现了刹那的剥离。
他心神剧震,脚下一个踉跄,踩在了一截不知是谁的枯脆指骨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在这死寂如坟墓的山谷中,清晰得宛如惊雷。
糟了!
唰!
赵北辰的虚影,和跪在地上的九幽,几乎在同一时间,两道凌厉如剑的目光,猛地朝着他藏身的骸骨堆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