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似刀。
九幽的身影在错综复杂的殿宇屋脊上穿行,像一道融于夜色的鬼魅,轻盈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少年赵远紧紧跟在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将那柄骨剑攥得死死的,剑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将他包裹,让他仿佛也化作了夜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行走在世界的夹缝里,明明存在,却又被万物所忽略。
穿过一片寂静的雪林,绕过几处设有明哨暗卫的巡逻点,九幽最终停在了一处断崖前。
断崖之下,黑雾翻涌,如同蛰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雾气中,隐约可见地面上刻画着无数道金色咒文,彼此交织,构成一张覆盖了整个山谷的巨大法阵,散发着让人心悸的恐怖威压。
九幽封印域。
宗门最森严的禁地。
少年赵远屏住呼吸,赵远的意识也随之绷紧。
少年赵远认得那法阵,是母亲苏雪璃曾提过的“星轨锁魂阵”,据说连化神境的强者闯入,都得被瞬间绞杀成齑粉。
九幽要干什么?硬闯吗?
就在他以为九幽会停下脚步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九幽竟毫不犹豫,一脚踏入了那片死亡之地。
嗡——
金色的阵纹骤然亮起,光芒大盛,恐怖的能量波动让周围的空气都开始扭曲。
然而,这股足以撕裂山川的力量,在触及九幽身体的刹那,却变得无比温顺,光芒流转,像水波一样从他身边滑开,仿佛是在迎接它们的主人。
九幽如履平地,一步步走向黑雾的中心。
躲在断崖上方的少年赵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宗门的顶级杀阵!为什么对九幽毫无作用?
赵远的意识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想起了九幽送他的那柄骨剑,想起了剑柄上与骨魇殿镇魔柱如出一辙的图腾……一个荒谬而可怕的猜测,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少年赵远不再犹豫,握紧骨剑,同样跳下了断崖。
那股神奇的阴冷气息再次发挥了作用,当他踏上“星轨锁魂阵”时,那些狂暴的阵纹竟也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
他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所有气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九幽身后,拨开层层黑雾,终于看清了封印域中心的全貌。
那一瞬间,饶是赵远在骨魇殿见惯了尸山血海,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一根通天彻地的巨柱,矗立在山谷正中。
那根柱子,完全是由骸骨堆砌而成。
数不清的头骨、臂骨、肋骨、腿骨……以一种极其诡异而扭曲的方式堆叠、缠绕、挤压在一起,形成这根高达百丈的白骨巨柱。
许多头骨的眼洞空洞地“凝视”着天空,仿佛在发出无声的、永恒的哀嚎。
镇魔柱!
与他意识中那根骨魇殿的镇魔柱,何其相似!
而九幽,此刻正对着这根由十万骸骨铸就的恐怖图腾,缓缓地,双膝跪地。
他的背影在惨白的骨柱映衬下,显得无比瘦削,无比孤寂。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与虔信,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完美地融合在了他身上。
少年赵远的心揪紧了,他想冲上去问个究竟,却被赵远的意识强行压下了冲动。
就在这时,镇魔柱上光芒一闪,一道虚幻的光影投射而出,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父亲,赵北辰。
他的虚影似乎被此地的魔气干扰,有些不太稳定,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威严却丝毫未减。
“九幽。”赵北辰的虚影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今天……感觉如何?‘它’有没有异动?”
九幽依旧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声音沙哑而痛苦:“回禀宗主,孩儿……尚能压制。只是……少主最近的噩梦变得频繁了,他体内的‘星血炁’今日也波动得厉害,连带着孩儿这里的‘劫’也有些不稳,怕是……快要压不住了。”
少主?我?
少年赵远一愣。
赵北辰的虚影沉默了片刻,仿佛有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整个山谷回荡。
“孩子,我知道这对你何其不公……”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与哀伤,“我……欠你一条命。”
“你不用原谅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当初,远儿降生,命格中便注定有‘血月之灾’这一死劫。”
“但,这并不仅仅是他一人的死劫。他的命数,与这九幽炼狱之下镇压的域外天魔本体,早已紧紧相连。”
“一旦他应劫而亡,封印必将彻底崩溃,届时,整个神州大陆都将重蹈三千年前生灵涂炭、万物凋零的覆辙!”
“身为玄冥宗主,身为神州守护者之一,我不能坐视浩劫降临。”
“我穷尽半生所学,也无法为他逆转天命。无奈之下,只能行此险招……我以自身一缕神魂为引,取天魔残血为骨,融这九幽绝地至阴寒气为脉,才塑成了你,塑成远儿的替劫之身,这片大陆最后的‘守护之锁’......”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我给了你生命,却也给了你一副沉重无比的枷锁。你与远儿,本就是一体两面,你为他分担了宿命中最黑暗的诅咒,成为行走在阴影中的另一个他。”
轰!!!
这两句话,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两道惊雷,狠狠劈在了少年赵远的脑海里!也同时劈在了赵远的意识深处!
守护之锁……
替劫之身!
所以,九幽……这个陪着他长大,会偷偷给他带好吃的,会听他讲所有秘密的唯一的朋友,竟然是……竟然是父亲为了保护自己,而亲手创造出来的一个“牺牲品”?一个用来……替代自己,也替代整个世界去死的“东西”?
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比后山之巅的万年积雪还要冷上千倍万倍,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少年赵远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原来如此……
原来,父亲胸口那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是因为他分出了一缕神魂给了九幽!
原来,母亲和自己看到的血腥未来,父亲的死,母亲的消散……那场所谓的“血月之灾”,本该由自己承受!
而九幽,就是要替自己,替整个神州大陆去死!
荒唐!可笑!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宏大而又残忍的事情!
躲在骸骨之后的“两个”赵远,同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欺骗、背叛,整个世界观轰然倒塌的绝望。
这种绝望之下,还压着一层更为沉重的、名为“大义”的枷锁,让他连恨,都找不到一个纯粹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