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山抬手拿起那枚珐琅银胎航徽,右手大拇指缓缓摩挲着微糙的徽面,嘴角漫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眼底却漾着清晰的追忆:“这是2001年,长征二号F型运载火箭成功发射神舟二号,我们研发的空间材料首次在微重力环境下取得突破性进展——这徽章是国家航天局特意定制的荣誉奖励,全国一共就10枚,院里就你我各得一枚。”
说到这里,他眉宇间不自觉透出几分骄傲,眼里的笑意也浓了些,指尖仍在航徽的烧蓝纹路上来回摩挲,像是在触碰那段滚烫的岁月。
赵朝阳也不胜感慨,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是啊,为了攻坚,你我在基地封闭工作了一年多,一次家都没回。整整三百多个日夜,没日没夜地测试、修改、计算,外场试验和室内校验做了成千上万次,最后呀,我俩差点都被媳妇‘休’了。”他自嘲地哈哈笑了两声,笑意却很快淡去,“不过,当神舟二号冲破天际、成功入轨的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了,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报。明山,你还记得那时我们的雄心壮志吗?我们发誓要用最短的时间研发出最先进的载人飞船,中国人也要登上月球,要把与美国几十年的差距大幅缩短,让我们的下一代远远超越他们。”
他凝视着崔明山,语气恳切:“明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相信,你我,还有花途他们这年轻一代,都是在为这个目标不懈努力、默默奉献,对不对?”
崔明山沉默着,指尖摩挲航徽的动作渐渐放缓。他将徽章轻轻放回赵朝阳面前,收回手,转而摩挲着桌上的紫砂壶杯体,眼神复杂难辨,声音低沉:“老赵,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赵朝阳觑了他两眼,神色愈发凝重,默默深吸一口气,才平稳而缓慢地开口:“院里19号开了大会,会议内容,想必你早已知晓。廖化远当时虽晕倒了,但身体现在已无大碍,他经手的所有违规操作也都一一交代了。”
“昨天,院里已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上报到北京。在最终处罚报告下来前,院党委已经对他做出了停职、停工、停薪的‘三停’处罚。”赵朝阳说到这里顿住了,目光锐利地锁住崔明山,半晌才语重心长地续道,“明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廖化远一辈子的航天职业生涯就此终结,而且是以这样耻辱的方式!玩忽职守罪,他要背一辈子,还要承担相应的经济赔偿责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痛心与愤怒:“明山,你知道吗?他这辈子都毁了!好好一个正值壮年、本该出成绩的科研骨干,就这么毁了!更要命的是,他经手的那批栅格舵接头材料,已经用于Sp2推进器的地面试验!花途模拟事故就是因此造成的,还好这批不合格的材料未流入飞行任务,明山,你想过那种后果吗?一旦流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是拿整个项目团队的心血、拿航天员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赵朝阳的眼睛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这位一向果敢明断的老院长,此刻心中除了痛惜,更有对眼前这位四十年老友的迷惑与寒心:“明山,事到如今,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崔明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背脊却挺得笔直,甚至直得有些僵硬,像是一块紧绷的钢板。他习惯性地用左手摩挲着紫砂壶杯体,带茧的大拇指在壶身的纹路上来回重重划过,力道大得仿佛要将纹路刻进掌心。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又沉闷,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似乎马上就要狂风骤雨,办公室里的灯光惨白,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沉默像潮水般淹没了两人,漫长得如同半个世纪。
终于,崔明山开口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刻意避开了赵朝阳的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据我所知,所有文件都是廖化远一人签字,采购、运输、入库、复检、送样,也都是他一手主导操办。至于他是怎么想的,从中又做了什么,想获得什么样的利益,我虽是项目牵头人,但按程序规定来讲,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一切都是小廖自己的意思,他想做什么、要怎么做,我从未参与一步。”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语气却依旧透着一种近乎顽固的笃定:“若真要追究责任,顶多是我举荐不明、用人不察、监管不力,受个相应处分罢了。小廖的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句,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所有文件上的签名都是他的,我没有签一个字。”
说完,他便闭紧嘴唇,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赵朝阳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四十年共事,他们一起喝过庆功酒,也一起在事故报告上签过字、扛过责、受过罚。可现在他怎么说出这样冷血事不关己的话来?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三十多年前,西北试验基地零下二十度的寒夜,崔明山把唯一的军大衣让给了发烧的自己,而他自己裹着旧报纸,在四面漏风的帐篷里逐件核实航天材料。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崔明山捧着一批不合格的铝合金板材,当着全队的面扔进雪地里,眼神坚毅得像冰峰:“航天材料掺一点假,就是拿航天员的命开玩笑!咱们搞航天的,手里过的每一个零件,哪怕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都比自己的命金贵!”
赵朝阳盯着眼前这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突然想不起来,是从哪一年、哪一件事开始,他的老战友,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目光无意间扫过崔明山两鬓的雪白,那刺眼的白色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心里又痛又酸,一时间竟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抽痛不已。
“我会向院里申请,扣掉我今年的年终奖,算是我这个导师没教好学生的补偿。”
崔明山站起身,朝着办公室门口走去,轻飘飘的话语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将赵朝阳从恍惚中惊醒。他望着崔明山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明山,你以为这事就这么轻易结束了吗?北京那边的调查组已经在路上了,他们不会放弃深入调查的——航天的事,容不得半点含糊。”
崔明山的背影猛地一僵,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很快便消失在办公室的门后。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是为这段四十年的战友情,画上了一个冰冷的句号。满室的沉重与悲凉,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