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霁月轩的小库房被翻检开来。
各色江宁织造进贡的绫罗绸缎、苏杭的妆花刻丝被取出,铺展在花梨木长案上,流光溢彩,令人目眩。
温珞柠纤指一一仔细抚过,比对着色泽、质感与隐含的寓意。
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一匹色泽沉静、质感厚实的深青色暗银线回纹的杭锦上。
这颜色稳重而不失华贵,隐约的银线暗纹在灯光下流转着低调的奢华,和顾聿修平日的穿着很是相衬。
“便用这料子了,上面辅以檀色与秋香色的丝线,绣上如意连云的纹样,再在角落以捻金线勾一个‘宁’字的小篆。
下边坠上同色系的宫绦与两颗小巧的墨玉珠。
如此,既不失天家气度,又寓意吉祥,瞧着也清爽别致。”
含玉在脑海中依言构想了一番那荷包的样式与气韵,不由点头由衷赞道:
“小主构思的这花样和配色,确实雅致脱俗,沉稳中透着精巧,想必陛下见了也会觉得耳目一新,心中喜欢。”
她顿了顿,略有迟疑,谨慎提醒道:
“只是……献给陛下的随身物件,绣上龙纹或十二章纹,是否更显尊贵合制,也免得旁人说嘴?”
温珞柠却摆了摆手,反驳道:
“绣龙纹章纹的荷包,陛下那里想必早已堆积如山,司空见惯了。
我既要吸引陛下的目光,便要做一个不一样的,能让人瞧一眼便记得住,又觉着贴心舒适的。
过分追求尊卑规制,反倒失了这份亲手制作的心意。”
待一切计议妥帖,所需的各色丝线、软缎衬里、玉珠等物一一备齐,窗外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
羊角宫灯次第点亮,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
温珞柠虽兴致勃勃,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飞针走线,将构想化为实物。
但她自己才刚出月子不久,白日练习导引术又耗费了不少心神气力,身体早已疲惫不堪,绝非逞强熬夜之时。
她压下心头的跃跃欲试,将那些材料仔细收入刺绣缠枝莲纹的针线箩中,吩咐道:
“今日便到此吧,你们都辛苦了,也早些下去歇息。”
说罢,她便由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几乎是头一沾到填着晒干菊花瓣的玉枕,便被浓浓的倦意席卷,沉沉睡去。
梦中,仿佛已见那深青底色、银纹隐约的荷包上,如意云纹舒展。
金线勾勒的“宁”字熠熠生辉,静静地悬于帝王腰间。
......
当温珞柠在霁月轩沉入梦乡之时,乾清宫内却依旧灯火通明,数十盏琉璃宫灯和鎏金蟠烛台将西暖阁映照得亮如白昼。
顾聿修独坐于紫檀木雕云龙纹御案之后,眉心紧锁。
正凝神批阅着一叠叠关于陇西三道地动、渭水泛滥,肆虐横行的紧急奏报。
灾情核心位于平凉府。
地动发生至今已一月有余,然而由于当地知府及其党羽,胆大包天、欺上瞒下,刻意压下了灾情的严重性。
致使朝廷救援迟迟未能有效开展。
直至前几日,地动和水患的真实境况才得以冲破层层阻碍,呈递至他的御案之上。
纵然罪魁祸首的平凉知府及其一应涉案属官已被锁拿进京,投入诏狱,交付三司严审,注定难逃极刑重典。
但这迟来的正义,丝毫无法平息滔天的民愤。
今日,他派往灾区查勘实情、督导赈济的钦差更是以八百里加急送回密折。
内中所描述的惨状,远比先前任何一份奏报都更为触目惊心。
屋舍尽成瓦砾,十室九空,百姓死伤枕藉,尸骸遍地,幸存者无衣无食,蜷缩于残垣断壁之下,啼饥号寒。
田地开裂,水渠淤塞,秋收已然无望。
寒冬将至,饥寒交迫之下,大疫爆发几乎已成定局。
其实依照《大晁会典》,凡遇水旱灾害,不论受灾程度,朝廷均先行普遍赈济一个月。
赈济标准为大口每日给米五合、小口减半,不分极次贫民。
然而,当时拨发的钱粮,乃是依据平凉府欺天罔上的虚假奏报而定的。
于这场浩劫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根本无法解民倒悬。
更令人忧心如焚的是,绝望的灾民为求活路,已开始出现小规模的抢掠粮仓、乃至冲击府衙的暴乱迹象。
若朝廷再不采取强力有效的干预,迅速调拨足量钱粮物资进行安抚赈济,局势恐将彻底失控。
酿成席卷地方的民变,动摇国本。
顾聿修将手中字字泣血的奏折重重掷回案上,抬手用力揉按着因连日熬夜、思虑过甚而阵阵抽痛的额角。
他白日召见左都转运使阎伯屿时,上呈了核算文书。
经过精密计算,此次赈灾若要稳住局势,安抚灾民,直至明年夏收,至少需持续投入一百八十万石救济粮秣。
以如今京师及周边的粮价折算,仅此一项,便需耗银近九十万两!
这尚不包括药材、寒衣、重建棚屋及疏通河道等巨额花费。
然而,当摊开的户部账册时。
触目所及,却是各项银库几可见底,历年积欠亏空甚巨。
莫说九十万两,便是十万两赈灾急银,户部眼下也难以即刻凑齐……
难道,就真要眼睁睁看着平凉府乃至陇西三道的数万子民,在天灾之后,再遭人祸,冻饿而死,暴尸于野吗?
侍立在侧的李综全悄步上前。
小心翼翼地替皇帝揉按着太阳穴,忧虑道:
“陛下,已是子时三刻了,龙体要紧啊。
您已接连数夜未曾安眠,眼底都布满了血丝,明日还有朔望大朝需您亲自主持,关乎国体,多少歇息片刻吧?
哪怕合眼养养神也是好的。”
顾聿修闭上眼,任由适度的力道缓解着头痛,喉间却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灾情如火,民怨如沸,国库却空空如洗。
这般困境未解,万民生死悬于一线,他身为一国之君,如何能安然入睡?
......
翌日朔望大朝,太和殿上。
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文武百官依品级分列丹陛左右。
顾聿修高坐于九龙金漆宝座之上,面沉如水,听着底下臣工们为平凉府赈灾之事争论不休。
户部尚书张敬堂率先出列,面色凝重地陈述国库空虚的窘境:
“陛下,去岁南涝北旱,各地蠲免钱粮已逾百万两,今岁开春又逢北地霜冻,夏税尚未入库。
国库……国库实在无力筹措如此巨款啊!”
他声音沉痛,句句属实,却也透着无可奈何的推诿。
尚书令王崇德立刻反驳,言辞激烈:
“张大人此言差矣。
灾民嗷嗷待哺,岂能因国库空虚便坐视不理?老臣恳请陛下当立即截留东南漕粮,火速运往平凉!
再迟,恐生大变。”
“漕粮不可动!”
右武侯大将军,卫国公邓崇明立刻出列反对。
“东南漕粮关系京畿百万军民口粮,岂能轻动?一旦京师有变,动摇国本,谁人能担此重责!”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平凉百姓饿死不成?”
“自然不是!可总需有个稳妥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