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枚残玉就搁在红木案上,断面锐利,像是张着嘴要咬谁一口。
顾昭宁没去碰它,只是用银签子挑亮了灯芯,重新翻开那本《治家要略》。
书页被翻得有些松散,她在记述腌制咸菜的那一页停住,指尖顺着那行被墨迹涂抹过的小楷缓缓下移。
之前只看出个“砚”字,如今对着这玉佩的形状,再去辨认后半句那些鬼画符似的涂鸦,意思竟豁然开朗。
“玉分双璧,一入侯门,一归东府。”
她指尖一顿。东府,是旧时对太子东宫的别称。
母亲当年不过是个侯府姬妾,哪来的本事把手伸进东宫?
除非,她救下的那个老侯爷只是个幌子,真正的“货物”,是藏在侯府里的东宫遗孤或者……遗物。
“知春。”顾昭宁合上书,声音有些哑,“把咱们带来的嫁妆册子拿来。另外,传个口信给周怀礼,让他查查二十年前靖远侯府的旧账,特别是苏姨娘进门那年的库房出入记录。我要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只进不出’,或者‘名为赏赐,实则消失’的。”
这一夜,凤仪宫的灯火直到天际泛白才熄。
次日清晨,周怀礼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进来的。
他没废话,从袖筒里掏出一张誊抄得密密麻麻的单子,压在桌案上。
“娘娘料事如神。”周怀礼声音压得极低,“靖远侯府那年的账做得极为漂亮,但若是把老夫人的私库和公中的账对起来看,就少了样东西——一对‘双鱼玉佩’。账上写着那是苏姨娘的陪嫁,可仅仅过了三个月,这玉佩就有一枚被记作‘损毁’,销了账。但若是损毁,库房该有碎玉入库记录,可那一行是空的。”
“另一枚呢?”顾昭宁手里端着一碗早已没了热气的燕窝粥,没喝,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
“另一枚,说是赏给了一个路过的游方僧人,替老侯爷祈福去了。”周怀礼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巧的是,那天东宫正好发丧,有个报丧的信使,装扮成僧人出了城。”
铛的一声,瓷勺碰在碗壁上,清脆得有些刺耳。
顾昭宁放下碗,拿帕子擦了擦手:“太后临终前,曾拉着本宫的手说,‘苏氏之恩,哀家记了一辈子’。那时本宫以为她是想用这这好话来安抚我,如今看来,这话里怕是有血腥气。”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摆驾勤政殿。就说本宫闲来无事,想替陛下整理一下先帝朝的御批档案,修身养性。”
勤政殿内,萧承煜正被一堆边关急报弄得焦头烂额。
见顾昭宁来,他也没避讳,只是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山的旧档:“你若是有心,就帮朕把这几年的理出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这正好给了顾昭宁机会。
她在满是灰尘的架阁库里待了整整两个时辰。
手指拂过一卷卷发黄的卷宗,最终停在了东宫覆灭当月的《内廷起居注》副本上。
这一卷被人动过手脚。
虽然重新装订过,但纸张的厚度有细微差别。
她翻到记载大火那一夜的页面,果然,中间有一段关于“搜捕逃犯”的记录被大团墨迹盖住了。
透过墨渍,隐约能辨出“沈姓男子”、“携玉”、“未获”几个字眼。
顾昭宁心跳有些快,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以此卷虫蛀严重需要修补为由,连同几本这一时期的杂记,一并向萧承煜讨了回来。
回到凤仪宫,屏退左右,只留了周怀礼守在门外。
她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一点泛着酸味的药水——这是母亲教她洗去衣物顽渍的偏方,说是能去油去墨,不伤布料。
她用细毫笔蘸了药水,极其小心地在那团墨迹上涂抹。
墨色慢慢化开,底下原本被掩盖的字迹像幽灵一样浮现出来。
那是李元昭之父、东宫典记李慎言的亲笔自陈书。
上面赫然写着,他已将东宫私账托付给义子带走,那账本里记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太后母族这二十年来勾结权臣、克扣北境军粮的流水明细。
而开启那份账本藏匿之处的钥匙,就是那枚双鱼玉佩。
“沈砚……”顾昭宁看着那行字,眼底一片冰寒,“原来你不是来复仇的,你是来拿回证据的。”
她将那份复原后的供词递给进来的周怀礼:“拿去比对。沈砚被抓时烧掉的那封信,灰烬里残留的字迹走向,是不是和这个出自一人之手。”
半盏茶后,周怀礼面色凝重地点头:“娘娘,确是同一人笔迹。只是沈砚已在慎刑司咬舌自尽未遂,如今是个哑巴了。”
“他不需要说话。”顾昭宁将那张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只要东西还在,这就是要把悬在太后一党头上的刀。”
窗外风声渐紧,几瓣杏花被吹进殿内,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顾昭宁铺开信纸,提笔并未写什么长篇大论,只寥寥数语。
她动作极稳,哪怕明知这封信送出去可能会引来滔天巨浪,手腕也没抖一下。
“知春。”
心腹侍女无声上前。
“明日辰时,把这封信送到靖远侯府老库房。交给那个管灯油的王婆。”顾昭宁声音轻得像是在说一句家常闲话,“记住,别走正门,从咱们以前偷溜出去买糖糕的那个狗洞递进去。”
知春接过信封,只见上面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封口处用火漆封得死死的。
信封上赫然写着“苏氏遗物清单”五字,顾昭宁缓缓将其封好,低声道:“母亲,我终于要替你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