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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试图估算那些距离。
最近的,可能也有数千万光年。
最远的……他不敢想。
那些光点中,有些可能在他看到它们的时候,早已不复存在。
老李试图转动身体。
一种无凭无依的、缓慢的旋转开始了。
没有着力点,没有参照物,只有意识中一个微弱的念头。
身体,或者说,意识投射的身体,开始向一侧倾斜。
视野随之改变。
主星系从他的正前方滑向侧面,更多的深空背景涌入眼帘。
他看到了气体云。
庞大到足以包裹数个恒星系的淡红色氢云。
云团内部,有刚刚点燃的恒星胚胎发出的蓝色荧光。
那些新生的恒星,正在用强烈的紫外辐射电离周围的氢气,激发它们发出红色的辉光。
生与死,创造与毁灭,在这片云团中同时上演。
他看到了一颗孤寂的中子星。
它没有可见的光芒,只是一个在黑暗背景中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微小的点。
但老李知道它在那里。
他能感觉到一种稳定的、机械般的精准节奏,一种看不见的脉冲信号。
以每秒数百次的速度,持续不断地向黑暗的各个方向发射。
那是中子星高速旋转时,磁极发出的射电波束,规律地扫过虚空。
这颗中子星,可能是一颗大质量恒星死亡后留下的残骸。
它的密度高到不可思议,一勺物质就有数十亿吨重。
它就在那里,孤独地旋转着,已经旋转了数百万年,还将继续旋转数百万年,直到它的自转能量被耗尽,最终冷却成一团冰冷的、致密的核物质。
他看到了一道偶然划过的伽马射线暴的余辉。
在某个遥远到无法想象的角落,一颗大质量恒星坍缩成黑洞,或者两颗致密星体合并,释放出宇宙中最剧烈的爆炸能量。
那道爆炸产生的伽马射线,以光速穿越了数亿光年的距离。
此刻,它的余辉,在较低能波段,短暂地照亮了一片原本黑暗的星际介质。
那片区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荧光笔涂抹了一下,突然亮起,呈现出复杂的、纤维状的结构。
光芒只持续了几秒钟,旋即又沉入永暗。
老李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这轰鸣中颤抖。
他所有的理论,所有的公式,所有在稿纸和计算机上推演出的宇宙模型,在这一刻都坍缩成了苍白无力的符号。
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方程式。
爱因斯坦场方程、弗里德曼方程、描述恒星结构的流体静力学平衡方程……
它们依然正确,但它们描述的对象,此刻以一种超越所有数学抽象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曾以为自己毕生都在研究宇宙。
此刻才明白,他研究的只是它的影子,它的回声,它的光谱碎片。
他通过望远镜收集光子,通过射电天线接收无线电波,通过卫星探测x射线和伽马射线。
然后把这些数据输入计算机,用模型去拟合,用理论去解释。
他构建了一个基于数据和数学的、精致的宇宙图景。
但那图景,和眼前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宇宙相比。
就像用乐高积木搭建的城堡,和真正的、由岩石与钢铁构筑的、历经千年风雨的城堡之间的区别。
真正的宇宙,是此刻包裹他的这具巨大、精密、冷漠、无声运行着的躯体。
它不美丽。
至少,不是人类审美意义上的美丽。
那些星系的旋臂并不对称,那些恒星的形成区域杂乱无章,那些气体云的形状扭曲怪异。
它也不残酷。
它没有意图,没有情感,不会刻意制造辉煌,也不会故意施加毁灭。
它只是……存在着。
以超越所有人类情感与形容词的方式,存在着。
物理法则在那里运行,精确,无情,从无例外。
质量弯曲时空,引力牵引物质,核聚变释放能量,熵永远增加。
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只有过程。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攫住了他。
不是个人的渺小,那是他早已认知的。
从选择天文学作为毕生事业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研究的对象相比,连尘埃都算不上。
这是一种属于整个人类范畴的孤独。
在这无法理解、无法沟通、仅凭物理法则维系的宏大图景前,意识、科学、文明、乃至生命本身,都像是一粒偶然扬起的、毫无意义的微尘。
人类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里显得如此可笑。
我们发明语言来描述世界,但语言无法描述眼前的万分之一。
我们发展科学来理解自然,但科学只能触及表象。
我们创造文明来赋予存在意义,但这意义在宇宙尺度上,轻薄得像一张纸,一吹就散。
老李张了张嘴。
他似乎想说什么,想呼喊,或只是习惯性地念出某个光谱类型的代号。
比如“o型星”或者“m型矮星”,那些他熟悉得如同自己名字的术语。
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任何词汇,在这里都失去了重量。
“好看吗?”
薛凯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不是直接出现在意识里,而是像真的有人在旁边说话。
老李猛地一震,像是从一场深不见底的梦中被强行拽醒。
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
薛凯就悬浮在他侧后方几米远的地方,脸上带着那种有点玩世不恭的笑容,正看着他。
老李的瞳孔收缩,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我们是通过休息舱传播的声音,”薛凯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
“你现在听到的我的声音,还有你看到的‘我’,都是休息舱里的设备模拟出来的信号,投射到你的意识空间里。”
老李的精神还有点恍惚。
他的目光在薛凯和远处那个缓慢旋转的星系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
“这……小……薛凯……”他的声音沙哑,磕磕巴巴,
“这真的是宇宙?我们真的在宇宙之中??”
他用了我们。
尽管他知道,物理上他的身体还在那个气泡休息舱里。
但此刻的意识体验,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他产生了身临其境的错觉。
真实到让他怀疑,是不是某种技术真的将他的意识传送到了这片遥远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