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疼痛,以及冷月身体那蚀骨的冰冷,构成了我此刻全部的感知。小栗子瘦小的肩膀扛着冷月大部分的重量,在我左侧艰难地支撑着,他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异常清晰。我几乎是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右腿如同灌了铅,完全依靠左腿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在机械地、踉跄地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肋侧的伤口随着移动不断被牵扯,那阴冷的黑气仿佛有生命的毒蛇,朝着心脉更深处钻探。经脉碎裂的剧痛无处不在,尤其是右臂,那空荡荡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感觉,比直接的疼痛更让人恐惧。意识在清醒和模糊的边缘反复横跳,眼前的景象不断扭曲、晃动,时而清晰,时而变成一片混沌的金黑交错。
身后的追兵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能够透过通道的拐角,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前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快…快到了…”小栗子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却又强撑着不肯放弃,“前面…前面左转…就是通往废井的密道入口…”
他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我只能凭借最后一点模糊的意志,跟着他拖拽的力量向前挪动。
左转。 更深的黑暗。 一股浓重的、陈年的灰尘和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剧烈咳嗽,差点把心肺都咳出来。这里似乎是一处早已废弃的储藏室,堆放着一些破烂的杂物,蛛网遍布。
小栗子松开我,踉跄着跑到墙边,费力地推开一个沉重的、布满污垢的破旧木柜。木柜后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阴冷的风从里面倒灌出来,带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
“就是这里!”小栗子脸上露出一丝绝处逢生的喜悦,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焦虑取代,“可是…这井口很小,而且很深,下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您和这位小姐…”
他看着我们俩的状态,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我们根本不可能靠自己从这里下去。
就在这时,身后通道里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已经近在咫尺!
“血迹到这边来了!” “肯定就在前面!快!”
火把的光芒已经照亮了我们身后的通道入口!
完了! 最后的生路就在眼前,却因为自身的残破而无法触及!这种绝望,比直接面对死亡更加残忍!
小栗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他看看追兵的方向,又看看那深不见底的井口,最后目光落在我和冷月身上,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种剧烈的挣扎。
我看着他,心中已然明了。他只是个小太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没有资格要求他更多。
“你…走吧…”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从这下去…自己…逃命去…”
能活一个,是一个。
小栗子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不行!”他猛地摇头,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赵爷…赵爷把兵符交给奴才…奴才答应了要…要尽力…”
“走!”我猛地提高声音,却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别…白白送死!这是…命令!”
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储藏室门口!火光已经映照了进来!
“在这里!找到他们了!”兴奋的吼叫声响起。
小栗子吓得尖叫一声,猛地向后缩去。
我看着那即将涌入的追兵,又看看近在咫尺的井口,眼中闪过一抹极致的疯狂和不甘!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
我猛地将怀中冰冷的冷月更紧地抱住,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对着那小栗子嘶吼道:“推我下去!!快!!”
小栗子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呆了,愣在原地。
“快啊!!!”我目眦欲裂,几乎是用生命在咆哮,“连同她一起!!推下去!!!”
与其落在赵胤手里生不如死,不如赌这井下的万分之一的生机!哪怕是摔死,也好过被抓住!
我这疯狂的决绝似乎震慑住了小栗子,也或许是我的咆哮激发了他内心深处最后的一点勇气。他脸上闪过一抹豁出去的疯狂,尖叫一声:“奴才得罪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着我和冷月撞了过来!
我们三人,连同那冰冷的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的希望,一起朝着那黑黢黢的井口倒栽下去!
失重感瞬间传来!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小栗子短促的惊叫!
我死死抱住冷月,用自己残破的身体尽可能地将她护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后背去迎接下方未知的撞击。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砰!哗啦——!
我们重重地砸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中!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我彻底撞散架!冰冷的井水瞬间从口鼻耳中疯狂涌入,呛得我眼前发黑!肋侧的伤口遇到冷水,更是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小栗子在我们旁边扑腾着,发出剧烈的咳嗽和呛水声。
这井底竟然有水!而且似乎不浅!
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左臂死死搂着冷月,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上,依旧昏迷不醒。我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凭借上方井口投下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勉强看出这是一个废弃的枯井,井壁长满了滑腻的青苔,井水冰冷彻骨。
“咳咳…沈…沈大人…”小栗子也浮了上来,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暂时安全了?从追兵手中逃脱了?
还没等我们喘过气,上方井口处传来了追兵气急败坏的吼声和火把的光亮!
“他们跳井了!” “快!找绳子!下去抓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能停留!
“找…找出口…”我喘息着,牙齿冻得咯咯作响,“这井…应该有…水道连通外面…”
皇宫的井,尤其是这种偏僻处的废井,很多时候为了清理和维护,会挖掘横向的水道与宫外的河流或暗渠相连。
小栗子闻言,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憋了一口气,潜入水中摸索。很快,他冒出头来,激动地喊道:“有!这边!有一个洞!能通出去!”
希望再次燃起!
我搂紧冷月,跟着小栗子,再次潜入冰冷刺骨的井水中。果然,在井壁一侧,有一个半淹没在水下的、黑乎乎的洞口,里面似乎有水流涌动。
我们顺着水流的方向,艰难地在黑暗的水道中潜行。水道狭窄,时宽时窄,不时有杂物和水草缠绊。冰冷和缺氧不断考验着极限。我全靠着一股不肯放弃的意念支撑,左臂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搂着冷月。
不知潜行了多久,就在我感觉肺都要炸开,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并且传来了…水流声?还有…人声?
小栗子加快了速度,奋力向前游去。
终于,我们冲出了水道,重新浮出了水面!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贪婪地呼吸着,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处宫墙外的废弃码头,连接着一条宽阔的、在夜色下流淌的护城河支流!远处,皇宫的方向依旧火光冲天,隐隐传来混乱的喧嚣。而近处,码头上堆放着一些废弃的麻袋和木箱,寂静无人。
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劫后余生的巨大 relief(解脱感)让我几乎虚脱。我和小栗子互相搀扶着,艰难地将冷月拖上了布满碎石的河岸。三个人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在夜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出来了…我们真的出来了…”小栗子瘫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皇宫火光,喃喃自语,脸上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我靠在一个冰冷的木箱上,剧烈地喘息着,检查怀中的冷月。她依旧昏迷,气息微弱但稳定。浸水的寒冷似乎对她影响不大,她本身就已经冷得像冰。但那枚血玉簪,在经历过井水浸泡后,簪头那点点裂纹中,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萤火虫的光芒,一闪即逝。
是我的错觉吗?
还没等我细想,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朝着码头这个方向而来!
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再次紧绷!
难道追兵这么快就绕到宫外了?!
我和小栗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
我们此刻的状态,根本无力再逃第二次!
马蹄声在码头入口处停下。紧接着,是几个身影跳下马车的声音,以及压低的、急促的对话声:
“…确定是这里吗?” “错不了!螭吻兵符的感应就在这附近!” “快找!必须在巡防营发现之前接走少主!”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而且他们提到了…螭吻兵符?!
是敌是友?!
我心脏狂跳,下意识地将冷月护在身后,左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墨刃早已遗失在金殿之上了。
小栗子也吓得缩到了我身边。
脚步声朝着我们藏身的废弃木箱走来。
越来越近…
我的手心满是冷汗,呼吸几乎停止。
终于,一个身影绕过木箱,出现在我们面前。
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清了来人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带着一道狰狞刀疤、却眼神锐利沉稳的脸。
我认识他!是曾经在六扇门档案里见过画像的——秦族暗卫的副统领,代号“铁手”!是赵天雄的副手!
他看到瘫坐在木箱后、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依旧死死护着身后女子的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目光猛地落在我因为湿透而紧贴身体的衣衫下,那隐约透出的、依旧散发着微弱金光的右臂纹路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涌现出无比激动、难以置信、却又带着沉重悲痛的表情!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属下铁手!奉赵统领遗命!恭迎少主——!!!”
他身后几名同样劲装打扮的汉子也齐齐跪倒在地。
看着跪在面前的铁手,看着他们眼中那与赵天雄如出一辙的激动与忠诚,再回头看看远处那火光冲天的皇宫…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沈砚”或许真的死了。
活下来的,只能是背负着无数血债和期待的…
嬴玄隰。
(第十五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