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天,北疆铁骑在阴山北麓的草甸上展开了第一次合练。
胡茬骑在那匹抢自浑邪部的黑马上,脸上那道疤在烈日下泛着暗红的光。他高举马刀,嘶声吼道:“朔风营——左翼迂回!”
三百朔风营骑兵应声而动,马蹄踏碎草皮,烟尘扬起,像一条土黄色的巨龙向左翼包抄。这些骑兵大多参加过野狐岭追击,马术精湛,队形变换间毫无滞涩。
“疾风骑——右翼袭扰!”
张嵩在另一侧发令。两百疾风骑张弓搭箭,马速不减,箭矢如蝗虫般飞向远处的草人靶阵。他们是轻骑,不重冲阵,专司骑射袭扰,箭矢落点覆盖了方圆三十步。
两支骑兵配合默契,一个包抄,一个压制,中间的空当被最后一百重骑填补——这是从两营中挑选出的精锐,人马皆披甲,手持长柄马槊,负责正面凿穿。
陈骤站在远处的土坡上,手里拿着老猫刚送来的北疆防务图。图上标注着新的防区划分:阴山主隘由大牛坐镇,破军营、陷军营、霆击营驻防;外围巡防由北疆铁骑负责;孤云岭山口驻兵五百,由射声营协防;黑水河方向,慕容部归附后压力大减,但需留一队骑兵监视。
“将军,”老猫指着图上几处标记,“这是新拟的烽燧位置。从阴山到黑水河,设烽燧十二座,每座驻兵五人,配快马三匹。有警,昼燃烟,夜举火,半日内消息可传遍北疆。”
“工期多久?”
“民夫七百,辅兵三百,日夜赶工的话,七月末能完工。”老猫顿了顿,“金不换改进的石灰黏土法确实好用,筑墙速度快,还结实。”
陈骤点头,目光转向远处的骑兵演练。胡茬已经带队完成了三次冲锋演练,重骑凿穿,轻骑包抄,骑射压制,配合越来越娴熟。
“北疆铁骑的编制定了么?”他问。
“定了。”老猫收起地图,“朔风营、疾风骑合并,统称北疆铁骑,满编一千五百骑。胡茬统领,张嵩副之,李顺仍为疾风骑副校尉,协助张嵩专司骑射训练。另外……从慕容部征调了两百善骑射的牧民,打散编入各队,既补充兵力,也利于同化。”
“慕容部的人可靠么?”
“暂时可靠。”老猫压低声音,“秃发贺把儿子都送来阴山学堂了,诚意够。而且那些牧民进了铁骑,粮饷比在部落时多三成,没人跟钱过不去。”
陈骤没再说什么,目光扫向更远处的新兵训练场。
那里烟尘更大。
王二狗站在土台上,嗓子已经完全吼哑了,但依旧在喊:“阵型要齐!长矛要平!战场上,你歪一寸,敌人的刀就砍你脖子!”
三百新兵排成三排,手持训练用的木矛,做着突刺动作。汗水浸透了粗布军衣,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但没人敢松懈——王二狗手里的藤条可不是摆设,动作不标准,真抽。
熊霸站在队列前方,赤着上身,腰上那道伤疤像条蜚虫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他亲自示范长矛突刺的动作——腰马合一,力从地起,矛尖刺出时带起破空声。
“看见没!”熊霸收矛,指着自己的腰,“腰要稳!脚要扎地!别跟个娘们似的软绵绵!”
新兵们咬着牙,跟着练。刘三儿带着他那队老兵在队列间巡视,纠正动作。这年轻的队正晋升后更沉稳了,话不多,但眼神犀利,谁偷懒一眼就能看出来。
“石锁!”王二狗喊。
“在!”石锁抱着他那面特制的包铁大盾跑过来。这汉子晋升伍长后劲头更足,盾牌擦得锃亮。
“带你的盾牌队,跟长矛队合练!”
“是!”
石锁招呼他那一队盾牌手上前。二十个大汉,每人一面包铁木盾,结成盾墙。长矛队在前,盾牌队在后,开始演练步卒攻防。
陈骤看了片刻,转身往匠作营走。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叮当声密得像雨点。金不换和李莽正围着一架新造出来的床弩,争论着什么。
“转向机括还得改!”金不换唾沫横飞,“太沉!两个人转不动,得三个人!”
李莽左手空袖管晃了晃,右手拿着炭笔在木板上画图:“加个齿轮组,省力。就是费铁……”
“废铁也得加!”金不换瞪眼,“守关的时候,床弩转不动,就是废铁!”
陈骤走过去,两人这才发现他,赶紧行礼。
“将军!”
“吵什么呢?”陈骤看着那架床弩。弩臂有成人腰粗,弓弦是特制的牛筋混着马鬃,绷得紧紧的。弩车上装了转向底盘,但确实笨重。
“转向不灵便。”李莽指着底盘,“两个人转不动,影响射速。”
陈骤试了试转向手柄,确实沉。他想了想:“能不能做成上下两层?下层固定,上层转动。这样只需转上层,轻省些。”
金不换和李莽眼睛同时亮了。
“对啊!”金不换拍大腿,“下层做死,上层活!将军英明!”
两人立刻蹲在地上,用炭笔画草图。陈骤没打扰他们,转身去看另一边——那里堆着十几架单兵弩炮,已经完工,正在做最后调试。
一个年轻匠人看见陈骤,紧张地站起来:“将军……”
“试射过么?”
“试、试过了。”匠人拿起一架弩炮,“四十步内能穿皮甲,三十步内能射穿两层。就是……就是箭矢得特制,费工。”
陈骤接过弩炮,掂了掂,扣动扳机试了试力道。机括清脆,牛皮筋绷得恰到好处。
“造了多少?”
“五十架。”匠人说,“按您吩咐,先配给各营斥候队。”
“好。”陈骤放下弩炮,“继续造,至少一百架。箭矢不够,让仓曹调拨铁料。”
“是!”
从匠作营出来,陈骤去了射声营驻地。木头正在指挥弓手们练习仰射——这是对付骑兵冲锋的杀招,箭矢朝天射出,落点控制在百步内。
“放——!”
五十张弓同时松开,箭矢划出弧线,像一群归巢的鸟,扎进百步外的草人阵。
“检查落点!”木头声音沉稳,“散布不能超过二十步!超过的,加练!”
李敢站在一旁,看着训练,偶尔上前纠正某个弓手的姿势。他手臂上的伤已经好了,但留下道浅疤。
“将军。”看见陈骤,两人行礼。
“练得如何?”
“还行。”李敢说,“新补充的弓手底子差,得练三个月。木头带得不错。”
木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都是李校尉教得好。”
陈骤点头,看向远处的关墙。那里,窦通正在指挥霆击营演练守关。重甲步兵列队墙头,大盾连成一片,长矛从垛口伸出,像只竖起了尖刺的巨兽。
“窦通那边呢?”他问。
“配合练了几次。”李敢说,“霆击营守墙,我们射声营覆盖墙外百步。步弓协同,效果不错。就是窦校尉性子急,有时候冲太前,脱离掩护范围。”
“让他改。”陈骤说,“不改就罚。”
巡视完各营,陈骤回到将军府时已是午后。苏婉刚从医营回来,正在井边打水洗手。她袖子挽到肘部,小臂上有几道新添的划痕——大概是处理伤员时不小心划的。
“吃饭了么?”陈骤走过去,接过水桶。
“还没。”苏婉擦了擦手,“医营那边收了几个中暑的新兵,忙到现在。”
两人走进后院的小厨房。朱老六特意留了饭菜——两个馍,一碟咸菜,一碗蛋花汤。简单,但热乎。
对坐着吃饭时,陈骤说起各营的整训情况。
“王二狗带新兵带得不错,就是太狠,有几个新兵夜里偷偷哭。”他咬了口馍,“熊霸恢复得好,又能打又能教。耿石手还没全好,但已经在写训练大纲了。”
苏婉静静听着,偶尔给他夹点咸菜。
“胡茬和张嵩的骑兵合练顺利,就是胡茬那脾气,得有人压着。窦通和李敢配合练守关,步弓协同初见成效。”陈骤顿了顿,“就是……缺个能统筹全局的人。”
“岳斌走了,是缺个人。”苏婉轻声说。
“大牛能守关,但统筹差些。胡茬能冲杀,但谋略不足。”陈骤放下筷子,“得培养几个中生代。王二狗、赵破虏、刘三儿……都是苗子,但还得磨炼。”
苏婉看着他,忽然问:“你累不累?”
陈骤愣了下,笑了:“累。但值得。”
饭后,陈骤又去了前厅处理公务。韩迁和周槐已经在等着了,桌上堆着新送来的文书:屯田的进度,学堂的开支,互市的账目,还有洛阳来的例行公文。
“将军,”周槐递上一份密报,“白狼部那边……新首领稳住了局面,但态度暧昧。既没答应浑邪王,也没回应我们的招抚。”
“他在观望。”陈骤扫了眼密报,“等秋后草场肥了,看谁给的好处多。黑水部呢?”
“秃发贺去游说了,还没回信。”周槐顿了顿,“苍鹰部倒是干脆——直接拒绝了我们的招抚,明确表态跟着浑邪王。”
陈骤手指敲了敲桌面:“那就重点盯苍鹰部。他们若敢南犯,就打疼他们。”
“明白。”
处理完这些,天色已暗。陈骤走出将军府,站在那面靛蓝大旗下。晚风习习,旗面猎猎作响,旗上的金字在暮色中依稀可见。
关墙上,哨兵开始换岗。火把次第点燃,在夜色中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
远处传来新兵营收操的号子声,还有匠作营隐约的叮当声——金不换和李莽还在加班。
更远处,草原隐入黑暗,寂静无声。
但陈骤知道,那寂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他深吸口气,转身回府,但北疆的防线,正一寸寸坚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