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后,书房里一片安静,只有惊鸿研墨的沙沙声。我提笔在纸上勾画,心思却早已飘远。片刻后,我将笔一搁,转向惊鸿,沉声吩咐:“传令,让四大殿主立刻来见我。”
“是。”惊鸿应声放下墨锭,垂首一礼,随即转身退去,脚步轻捷无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便传来了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四人身影依次出现在门外,并肩踏入书房,在我的案前整齐站定,齐齐抱拳行礼:
“属下参见大小姐!”
四人声线不同,却同样干脆利落,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抬起头,清冷的目光从他们身上逐一扫过,摆了摆手。“都坐吧。”语气缓和了些,像是拉家常般问道,“用过早膳了没有?”
“都用过了。”四人依言落座,黄泉作为代表沉声回应。
“嗯。”我随手将毛笔搁在青玉笔山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在左侧首位的黄泉身上,“黄泉,陆管家和冯嬷嬷那边,审出什么新东西了吗?”
黄泉面色冷峻,摇了摇头:“冯嬷嬷翻来覆去,还是那套证词。陆管家……”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意,“一直在喊冤,说他当年带着大小姐您来投靠季老爷,完全是看在季老爷对染溪夫人一往情深的份上,绝无二心。”
“嗯。”我抬手,用指节揉了揉眉心,一丝不耐闪过眼底,“继续审吧。留口气就行。”
“是。”黄泉应道,眼神锐利如刀。
“还有那个采买太监,怎么样了?”
黄泉回道:“没什么太多可用的线索。属下本欲直接处理掉,但莫大人说先留着,或许大小姐您另有用处。”
“也行。”我靠在椅背上,想到现代世界的“劳动改造”概念,觉得让这些罪大恶极之人轻易死了确实是便宜他们,或许换一种方式,还能榨取出意想不到的价值。“那就先留着。”
说完,黄泉从怀中取出一本略显残破、只有半册的线装书,双手呈上。“这是属下随同莫大人查封安王府时,在其枕下暗格中发现的。莫大人说,其中记载似乎与‘药人’有关,但里面药理用词极为生涩古怪,他也拿不准,特命属下带回,请大小姐过目。”
我接过书册,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面,随意翻了几页,映入眼帘的尽是些晦涩难懂的术语和扭曲的图形。“确实生涩难懂,”我合上书册,将其轻放在桌案一角,“这种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琢磨吧。” 随即,我的目光转向右侧,“彼岸。”
“属下在!”彼岸立刻挺直腰背,应声道。
“我让你负责寻找并培育的红薯苗和白叠子种子,有结果了吗?”
提到此事,彼岸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但还是利落回禀:“白叠子种子与树苗,季老爷已托商队从蜀地带回不少,属下已安排宫里的老花匠们分批种下了。只是……大小姐,那红薯苗,我们寻得的几批,种下后都……”
“死苗率太高了,是吧?”我接过她的话,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彼岸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膝盖,总觉得辜负了我的期望,低声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大小姐责罚。”
我看着他们,神色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们四个,是知道我真实来历的。”
四人神色一凛,齐齐点头,眼神中都透着了然与绝对的忠诚。
“小葵,昨夜你们已经见过了。”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目光扫过在场四人,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与我来自同一个世界。在那里,她是我的徒弟。”
我停顿了一下,语气转为不容置疑:“但我不会与她相认。你们务必记住,要从方方面面阻拦她,绝不能让她探查到任何关于我真实身份的线索。”
“为什么?”彼岸脱口而出,脸上写满了困惑。
我微微倾身,拉过她的手,语气缓和下来,如同在剖析一个浅显又残酷的道理:“设想一下,若你我同是阎罗殿的杀手,彼此见过对方最狼狈不堪的模样。当我们身份对等时,这些过往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情趣。可若有朝一日,我成了流落民间的公主,身份骤然悬殊,那些共同的‘秘密’,就会变成最锋利的刀刃,悬在我们之间。”
我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眼睛,总结道:“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而我,不愿成为那个手持利刃,去试探人心的人。”
“属下明白了。”彼岸郑重点头。
“她精通美食,也擅长培育植物。”我松开手,吩咐道,“你要做的,是自然而然地引导她发挥所长。但同时也要清楚‘怀璧其罪’的道理,从殿里挑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对厨艺有兴趣的丫头,明为陪伴,实为保护。”
“是,大小姐,属下知道怎么做了。”
“嗯,”我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天香楼那些姑娘,后续是如何处置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碧落上前一步,简洁回禀:“都暂时安置在城外的静心庵。暗阁的兄弟正在核查她们的背景。莫大人吩咐,身负人命者依法论处;身家清白、愿离开风尘的,由国库拨银五十两,助其安身立命。”
“莫子琪这法子不错。”我先是肯定,随即提出更深的问题,“但必定会有无处可去或不愿离开的人。对于这些姑娘,你们有何想法?坦白说,我不愿经营青楼。即便知晓它利润丰厚,消息灵通,但同为女子,我不愿以此践踏她们尊严。”
黄泉此时接口,眉头微蹙,道出另一重困境:“近期查抄的官员府邸众多,其家眷——无论是被判斩首还是流放——女眷数量激增,如今连教坊司都已人满为患。如何妥善安置这些人,确实是个棘手的难题。”
我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这确实是个难题。明明是家中男子获罪,却要连累整个家族的女子……以往这类女眷,通常都是如何处置的?”
黄泉上前一步,抱拳回禀,声音沉稳:“回大小姐,按旧例,这些女眷大多会被其他官员买去做妾室或外室。那些无人问津、或朝廷明令不得买卖的,最终往往……只能沦落风尘。”
“将这些女眷都仔细调查一遍。”我指尖轻点桌面,正色道,“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些后宅女子的手段,恐怕比男子更为狠辣可怖。”
站在一旁的碧落微微颔首,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简洁应道:“属下已在调查中。”
黄泉接着回话,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老丞相曾提过,大小姐不喜官员三妻四妾。因此莫大人正在积极筹备‘民政局’,并拟定了一系列新规,例如按品级限定纳妾数量,以及女子三十岁后未育方可纳妾等条款。”
“这样很好。”我赞许地点头,略作思索后吩咐:“待查清这些女眷的底细后,去问问她们当中,可有人愿意嫁给军户。若有,便登记在册。等苏大虎回朝,我亲自与他商议,由朝廷出资为他们举办集体军婚。”我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但军嫂的待遇必须优厚——既要保障她们日常生活无虞,也要给予她们应有的尊重。绝不能让人家男人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自家的女人却在后方受穷受苦、遭人轻贱。”
“是!属下记下了。”黄泉抱拳领命,神色肃然。
“至于剩余的女眷中,若有能力出众的,”我继续吩咐,“可安排到国子监的女子学院任教,传授知识。只是……她们暂时还不能恢复自由身。”
“属下明白。”黄泉沉稳应答。
此时,黄泉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大小姐。老丞相推荐了一位名叫范文兵的门生,出任礼部尚书一职。我们已详细调查过此人的生平,确是可用之才。”
我略一沉吟,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两下,做出决断:“先让他从底层职位做起。若三个月考核通过,再予升任也不迟。”
“遵命!”黄泉再次抱拳,将我的指示牢牢记下。
我从袖中取出一叠精心绘制的图纸,递给孟婆,神色凝重:“若浅殇的情报无误,两三日之内,容城必将爆发瘟疫。此行凶险,我决定不将你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人带在身边。”
“大小姐!”四人闻言,齐齐从座位上站起,声音里透着担忧与急切。
我抬手向下轻轻一压,目光沉静而坚定:“坐下,容我把话说完。”随即转向孟婆,语重心长,“你与清风皆醉心于机关造物。这些是我绘制的武器简图与构想,需你们二人通力合作,尽快试制出来。此外,还有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锻钢之法,我仅知原理梗概,具体工艺,还需你们反复试验、自行摸索。”我略作停顿,压低声音,“若有难解之处,可尝试从小葵那里旁敲侧击,但务必谨慎,不可让她察觉。用我们家乡的话说,那丫头是个‘傻白甜’,心思纯净,待人热忱,在不少领域,她的天赋甚至在我之上。”
孟婆双手接过那叠沉甸甸的图纸,指尖微微收紧,脸上忧色未减:“大小姐,容城路远,危机四伏。我们实在……”
“放心,”我打断她的话,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沉稳,“你们四人联手,尚不及我舅舅。况且,我也并非孤身前往,浅殇、踏日、沧月与丹青会随行。明月此刻正身陷险境,等待救援,我岂能不去?你们记住,无论你们中的谁遇到危险,我都绝不会放弃。”
孟婆听罢,鼻尖一酸,用力吸了吸鼻子,终是将满腹的牵挂咽了回去,重重点头。
我转而看向碧落,交代另一件事:“碧落,我虽无意经营青楼,但计划将天香楼改造为一处可以说书、听戏的雅集。小葵那丫头,满脑子都是光怪陆离的故事,也是个十足的话本爱好者……”我并未把话说完,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碧落立刻心领神会,微微颔首,简洁应道:“属下明白该如何安排。”
布置完这一切,我不禁在心底轻轻一叹——感觉自己像个专逮着一只羊薅毛的坏人,而小葵,就是那只最单纯、最毛茸茸的小羊。
就在这气氛凝重之际,一阵谨慎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叩、叩、叩。”
坐在最外侧的孟婆起身应门,只见卫森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打扰公主殿下了。只是皇上催着属下来接您回宫,他……他说那些奏折看得他头疼欲裂。另外,季老爷也在宫里候着,等公主商议制盐之事。”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简直想撬开北堂少彦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奏折看得他头疼?我看他也让我头疼得很。
“咦?”
卫森的目光忽然被桌上那本被我随意搁置的半册残书吸引,他轻呼一声,带着几分不确定说道:“这书……看着好生眼熟。属下家中,似乎也藏有半部一模一样的。”
我心中一动。我这边刚得到半本,另半本的下落就自动浮现了?这是天意,还是……
我按下心绪,朝殿内四人挥了挥手:“都去忙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四个可得给我看好了咱们的大本营。”
黄泉闻言,却嘿嘿一笑,上前一步问道:“大小姐,陛下不是命我专查容城一事吗?所以嘛……”他脸上露出些许得意,“公主您这可赶不走我,属下是奉旨与您同行的哟。”
嘶……我倒把这一茬给忘了。
其他三人看着黄泉那一脸“得逞”的嬉笑,皆是气得咬牙切齿,投向他的目光里几乎要飞出刀子。
“卫森,你家中那半册书,方便取来给我一观吗?”我虽身为主子,却向来不喜强人所难。
卫森面露难色,恭敬回道:“属下这就回去取。只是……皇上和季老爷那边还等着公主殿下,这……”
想到北堂少彦那副耍无赖的模样,我只觉额角直跳,肝气都有些隐隐作痛。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道:“那你就去转告老丞相和我五皇叔——若是他们不能辅佐北堂少彦成为一代明君,我不介意他们动用家法,好好‘规劝’一番。”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顿时回想起上次皇上被舅老爷执行家法后,那鼻青脸肿、连连讨饶的模样,一个个都忍不住低下头,肩头轻颤,捂嘴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