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85年的春风刚掠过黄河堤岸,绛城晋宫的朝堂已被浓烈的火药味浸透。
晋景公将宋国回绝会盟的竹简狠狠掷在案上,青铜鼎中跳跃的炭火震起火星,溅在冰凉的石阶上:“寡人欲会盟诸侯以固霸业,宋共公竟以‘灾荒’为托词推脱——当我晋国无人可用吗?”
大夫伯宗躬身出列,他此前赴军途中刚遭权贵阻挠,曾以“鞭之长,不及马腹”暗劝景公不必强逼远宋,此刻却仍附和伐宋之议:“宋国仗着楚国撑腰轻视晋国,唯有以兵威震慑,方能让诸侯真心畏服。”
景公眼底厉色一闪,当即拍板:命伯宗与夏阳说共掌兵权,联合卫、郑及伊洛诸戎,组成联军直逼宋都商丘。
宋军早探得联军动向,宋共公亲登城楼督战,将城中粮草、兵器尽数分发军民,青铜剑直指城下立下死令:“凡临阵退缩者,立斩无赦!”
联军兵临商丘时,伯宗下令四面合围:郑军士兵肩扛云梯,踩着同伴的尸体奋勇攀城;卫军用巨型撞车猛击城门,木石撞击声震得城砖簌簌掉落;伊洛诸戎则在城郊劫掠骚扰,试图乱宋军心神。
可宋国都城城墙本就高大坚固,宋军箭矢如暴雨倾泻,联军士兵一批批倒在攻城路上,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水。
僵持半月后,伯宗收到密探急报:“楚军已在楚晋边境集结,似有突袭晋国本土之意。”他望着商丘城上依旧严整的守军,无奈下令撤兵——这场攻宋之战,晋军虽未败,却让中原诸侯看清了其“外强中干”的底色。
晋军撤兵的消息传到郢都,令尹子重拍案大笑,去年州来被吴军攻破的耻辱,终于有了洗刷的契机。
他披甲入宫,对垂髫之年的楚共王躬身请战,语气激昂:“郑人反复无常,去年归附晋国便与楚断交。如今晋军攻宋无功,士气低落,正是讨伐郑国、重振楚军声威的绝佳时机!”
楚共王虽年幼,却深知郑国是楚国在中原的“门户”,当即挥玉斧准奏。子重即刻点齐五万楚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兵临郑都新郑城下。
楚军昼夜轮番攻城,擂鼓声、喊杀声昼夜不绝,新郑城墙已被撞出数道裂痕,城防危在旦夕。
郑悼公站在新郑城楼上,望着城外连绵数十里的楚军营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当即将亲笔信塞进使者怀中,声音发颤:“速赴绛城求援,就说郑国愿永世归附晋国,若晋军来救,颍水北岸三城,尽数献上!”
使者乔装成农夫,连夜冲破楚军封锁,星夜奔赴晋国。晋景公接到书信时,正与诸卿议事,他将书信拍在案上:“郑国若破,晋在中原的布局便彻底被动!”当即任命栾书为中军将,率领晋军主力驰援。
当晋军抵达郑地绕角时,恰好与南撤的楚军相遇——楚军依险扎营,晋军在平原列阵,双方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凝固在兵刃的寒光里。
栾书的军帐中,诸将争论不休,却无一人能提出破敌良策。
就在帐内气氛凝滞时,流亡晋国的楚臣析公求见,他躬身行礼后献策:“楚军虽勇,却多是南方子弟,天性畏惧暗夜惊雷与合围之势。今夜我军可尽数鸣鼓,点燃火把照如白昼,再齐声呐喊营造攻城假象,楚军必乱。”
栾书虽半信半疑,但眼下已无他法,只得依计行事。
深夜三更,晋军营中突然万鼓齐鸣,火把将夜空染成通红,喊杀声震得山谷回响。
楚军士兵从睡梦中惊醒,见四周火光冲天、杀声四起,顿时以为被晋军合围,纷纷丢盔弃甲逃窜。
子重挥剑斩杀数名逃兵,却根本无法约束溃乱的军队,最终只能率领残军,狼狈南撤。
绕角大胜让晋军士气沸腾,诸将簇拥着涌入军帐,甲叶碰撞声震耳欲聋:“楚军新败,军心涣散!我军应乘胜攻蔡,直捣楚境,彻底挫其锐气!”
栾书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当即下令:“全军向蔡国进军!”
可当晋军行至蔡国边境时,却被一支严整的军队拦住去路——那是楚国申、息两地的精锐,士兵身着犀甲、手持重戈,阵列如铜墙铁壁。
晋军刚要冲锋,却见知庄子、范文子、韩献子三位卿大夫联袂挡在军前。
知庄子手持《周易》竹简,神色凝重:“《师》卦有云‘师出以律,否臧凶’。我军远征无律,胜则诸侯畏晋,败则霸业动摇,得不偿失!”
栾书脸色一沉,帐内诸将瞬间哗然:“我军刚败楚军,士气正盛,为何不战?”
范文子从容上前,声音沉稳:“用兵之道,贵在知进退。绕角之胜本有侥幸,如今楚军早有防备,且援军皆是精锐,再战必险。”
韩献子也上前一步:“我军远征多日,士兵早已疲惫,若为一时之勇损兵折将,反被诸侯耻笑。”
栾书沉默半晌,目光扫过帐内诸将,又落在三位卿大夫坚定的脸上——他想起绕角战前析公的献策,终是拍板:“传令撤军!”
消息传回晋国,贤人无不赞叹:“栾书身为中军将,能不固执己见,顺畅接纳良言,真可谓从善如流!”这四字典故,就此流传千古。
晋军撤兵的举动,让郑悼公彻底放下了对晋国的疑虑。
此前他曾与许国因土地争端,在楚共王面前对质,楚共王明显偏袒许国,郑国有理难伸,他早已心生离楚之意。
如今亲眼见晋军能击败楚军,郑悼公当即决定亲赴晋国结盟。晋景公得知消息,亲自到城外迎接。
垂棘的盟坛上,郑悼公双手奉上颍水北岸三城的舆图,跪地对天起誓:“郑国世世代代依附晋国,若怀二心,愿受天诛地灭!”
赵同代表晋国扶起他,声音庄重:“晋与郑结为兄弟,今后郑若遇袭,晋必倾国相救,绝不食言!”
盟誓的牛血滴在白绢上,郑国从此正式归入晋联盟,楚国在中原的势力,再遭重创。
这一年冬天,晋景公在朝堂上抛出了迁都之议。
旧都曲沃地处晋西南,地势局促,且紧邻秦境,常年受秦兵袭扰。
诸卿最初提议迁都郇、瑕氏,称那里“土地肥沃,近盐池,利民生”。
韩厥却站出来力驳:“郇、瑕氏土薄水浅,百姓易生顽疾;新田则土厚水深,汾、浍二水可疏污秽,土地养民,地形易守难攻——这才是传十世的福地!”
他引述先君“相土而居”的传统,说得众卿心服口服。
景公当即下令迁都新田,工匠们以“左祖右社”的礼制营建宫室,汾水之畔,一座崭新的都城很快拔地而起,为晋国的百年霸业,筑牢了根基。
岁末的新田,寒风卷着雪花飘落,却挡不住城中的生机。
晋景公站在未完工的宫城高台上,望着下方忙碌的工匠、往来的军民,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年,攻宋虽未胜,却摸清了诸侯虚实;绕角大胜,震住了楚国气焰;垂棘盟誓,固住了中原联盟;迁都新田,定下了百年基业。
而“从善如流”的风气,更让晋国朝堂多了务实之气——这份清醒,比任何军事胜利都更珍贵。
此时的郢都,子重对着绕角战败的文书唉声叹气,楚国在中原的优势愈发微弱;新郑城内,郑悼公正督造兵器、囤积粮草,以实际行动报答晋国庇护;临淄城头,齐顷公望着南方的风雪,指尖攥得发白——晋国霸权日固,齐国想要翻身,前路漫漫。
公元前585年的最后一场雪,掩埋了战场的血迹与车辙,却掩不住晋楚争霸天平的倾斜。
晋国正踩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占据争霸的主动权,而春秋的棋局,也将因此愈发波谲云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