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亲卫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小锤,敲在吕布的心上。
佩甲列席。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在场的亲卫大气都不敢出。
谁都明白,宴会之上,文臣宽袍大袖,武将解甲卸刃,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让一个将军穿着铠甲参加宴会,这不是恩宠,而是羞辱!
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你吕布,不过是司空府圈养的一头猛兽,即便赴宴,也必须戴着项圈,以示驯服。
吕布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猛然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发白。
一股熟悉的暴怒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几乎能想象到明日宴会上,那些士族文臣和曹氏宗亲们投来的,混杂着鄙夷、嘲弄与快意的目光。
“温侯?”亲卫见他久久不语,试探着叫了一声。
吕布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却终究将那口恶气压了下去。
他缓缓松开拳头,声音竟出奇的平静:“知道了,退下吧。”
待亲卫走后,貂蝉从暗处走出,将一件织金的披风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佩甲列席,是恩宠,更是枷锁。”她的声音清冷如月光,“他要用这身铠甲提醒你,你的武勇是他赐予的立身之本;也要用这身铠甲提醒所有人,你永远是个外人,一个需要被时时看管的降将。”
吕布没有回头,只是冷哼一声:“他想看我发怒,想看我失态,想看我这头猛虎被铁链激得狂性大发,好让他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再收紧一些。”
“所以,你不能怒。”貂蝉走到他身前,仰头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曾颠倒众生的眸子里,此刻只有冰雪般的冷静,“他给你枷锁,你便戴着。但你要让他知道,这枷锁,困不住真龙。”
次日,司空府。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大堂之内,熏香袅袅,丝竹悦耳,一派盛世气象。
荆州使者蒯越被奉为上宾,与曹操相谈甚欢。
而满堂将臣之中,一道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大堂的西北角,特意搭起了一座三尺高台。
台上仅设一席,吕布身着新制的乌金宝铠,端坐其上,如一尊沉默的铁铸神像,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这位置安排得极为巧妙。
既是末座,远离核心;又是高台,人人可见。
仿佛是鹰隼被缚于高架,供人观赏,却又俯瞰众生。
酒过三巡,一名随蒯越而来的蔡氏使者,大约是得了什么授意,端着酒杯,遥遥对着高台上的吕布,朗声笑道:“昔日温侯威震天下,坐于主位亦是寻常。不想今日,却要屈尊偏隅,独坐高台。呵呵,世事无常,当真令人感慨啊!”
话音一落,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夏侯渊更是毫不掩饰地举杯,与那使者对饮,眼中满是快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无形的利箭,齐刷刷地射向高台上的吕布。
然而,吕布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他甚至没有看那挑衅的使者一眼,只是端起面前的酒盏,目光垂落,仿佛在欣赏青铜盏壁上反射出的扭曲光影。
但在他的视野里,整个大堂的布局已然尽收眼底,化作一幅无声的战场推演图。
那个以勇武闻名的许褚,贴身护卫在曹操身后,他的环首刀挂在左侧的壁柱上,离手三尺。
这个距离,足够应对突发状况,却无法在瞬息之间拔刀。
夏侯渊腰间的佩剑并未解下,但却被他随手搁在了桌案之下,一个视觉与身体的绝对盲区。
若有变故,他需要弯腰、摸索、拔剑,三个动作,足以致命。
最有趣的,是曹操御座两侧,新设的两名持戟仪卫。
他们站得笔直,铠甲鲜明,可吕布只看了一眼,便知是样子货。
那戟尖微不可查的颤抖,那与沉重长戟不相匹配的单薄气息,都说明他们是初上阵的生手,是曹操故意摆出来的“活靶子”。
一切,都是伪装。
就在此时,堂下乐声一变,一曲雄浑激昂的《破阵乐》轰然奏响!
战鼓隆隆,金戈铿锵!
乐声入耳的刹令,吕布闭上了双眼。
他的“武道直觉”被瞬间激发,酒盏倒影中的人影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的脑海中化作两支疾驰的轻骑,自东西两侧呼啸夹击!
中军则结成密不透风的“鱼鳞阵”,步步紧逼,目标直指他所在的高台!
这是《破阵乐》所描绘的经典战法,也是曹操为他准备的“下马威”。
但他猛然睁开双眼,一道精光如电闪过!
不对!
今日守卫的站位,与这曲子的节奏,存在着一丝几乎无法察异的错位!
鼓点催促冲锋时,卫士的脚步却在暗中调整重心,是为了向后借力;号角示意包抄时,暗处的弓手却在调整射角,瞄准的是上方!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表面上要围杀高台,实际上……
吕布拿起象牙箸,轻轻在青铜酒盏的边缘叩击起来。
“叮……叮叮……叮……”
清脆的敲击声,竟与远处激昂的鼓点暗暗合拍。
他借着这乐声的掩护,以筷为令,以盏为鼓,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将这错位的节奏重新推演、组合、还原!
一个全新的、真实的布防图豁然开朗:真正的杀招,那几十名精锐的伏兵,根本不在地面,而是藏身于东面走廊的雕花回顶之上!
他们等待的不是冲锋的号令,而是一个特定的乐章高潮,那时,他们将如猎鹰般扑下,以雷霆之势,将他格杀于高台之上!
好一个曹孟德!
宴会是假,试探是假,连这演练的杀阵都是假的!
真正的目的,是要看我吕布,能否看穿这真假虚实!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打断了吕布的思绪。
夏侯渊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对着上首的曹操大声请命:“司空在上!今有降将居高,统我军利器,三军将士无不寒心!某虽不才,愿与此人当场较技!若其能胜我一招半式,某当众奉酒,磕头认输!若其败了,还请司空削其军器司之职,以安军心!”
满堂哗然!气氛瞬间从虚伪的客套,变得剑拔弩张!
曹操深邃的眸光在吕布和夏侯渊之间一转,随即缓缓点头,吐出一个字:“准。”
刹那间,全场所有的目光,如聚光灯般死死锁定在高台那尊铁甲神像之上。
吕布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乌金铠甲在灯火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他一步步走下高台,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没有走向兵器架,去取那杆天下闻名的方天画戟。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只是对候在不远处的李孚招了招手。
李孚立刻会意,捧着两样东西快步上前:一副崭新的“折腹轻铠”,和一柄制式完全相同的标准环首刀。
吕布当着所有人的面,卸下身上的乌金宝铠,动作流畅地换上那副轻铠。
随后,他将环首刀提在手中,朗声道:“夏侯将军乃当世名将,布,不敢以匹夫之勇相抗。”
夏侯渊冷笑:“临阵怯战,算什么英雄!”
“布的意思是,”吕布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所有杂音,“我与将军之争,非个人荣辱,而是军国利器之争!既要比,不如就比这军器实效!”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请征西将军也换上这同款新铠!你我二人,各率十名亲卫,皆持新刀,于此堂前,模拟突袭对抗!以一刻钟为限,夺下对方帅旗者为胜!如此,方能让诸公看个明白,我军器司之新备,究竟是利是弊!”
此言一出,夏侯渊顿时语塞。
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剧本!
他要的是个人武勇的对决,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狠狠羞辱吕布!
可对方却巧妙地将比试的核心,从“人”换到了“器”!
不等他反驳,一直默不作声的参军傅干立刻出列,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高声道:“为求公允,下官已拟好《公平比试规程》,注明双方将士皆需换装新备,不得掺杂任何旧式装具,请司空与裁判官过目!”
这一下,堵死了夏侯渊所有的退路。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大手一挥:“甚好!就依奉先之言!”
大堂中央迅速被清空,二十名亲卫各自换装。
鼓声再响,却不再是《破阵乐》,而是急促的战鼓!
“咚!咚!咚!”
鼓声一响,夏侯渊怒吼一声,率部猛冲!
他习惯了旧铠的沉重与平衡,换上这轻便的新铠,只觉浑身不自在。
他奋力前冲,却因重心未能熟悉,前冲三步便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反观吕布一方,十名亲卫早已按照吕布私下演练过的《偏好录》预判了夏侯渊的战术。
他们结成一个紧凑的“锥锋阵”,脚下新制的磁钢战靴,其靴底夹层大大减缓了冲锋时的震动,让他们在光滑的地砖上如履平地。
他们没有迎头对撞,而是在夏侯渊部出现混乱的一刹那,如一道鬼魅的影子,悄然绕到其侧后方!
夏侯渊还在调整身形,准备重整旗鼓,却听身后风声响起。
“将军,承让了。”
吕布的声音近在咫尺。
夏侯渊猛然回头,只见吕布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手中的环首刀,刀背正轻轻搭在他身侧护旗兵的脖子上。
不到半刻,胜负已分。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哈哈哈!”郭嘉第一个抚掌大笑,打破了沉寂,“精彩,当真精彩!奉孝只知猛将冲阵,今日方知,原来猛将,也能用脑子打仗!”
御座之上,曹操端坐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侧过头,用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荀攸:“公达,此子方才从高台下来,到比试结束……可曾亲手触碰过夏侯渊的兵器?”
荀攸沉思片刻,肯定地摇了摇头:“回司空,未曾。”
曹操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猛然一缩。
宴罢,人散。
曹操单独召见了吕布。
他亲手为吕布换下那身惹眼的铠甲,赐予一袭华美的西域锦袍,语气温和得如同春风拂面:“奉先今日之举,既显智谋,又扬我军威,朕心甚慰。”
然而,就在吕布躬身谢恩,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曹操宽大的袖袍中,一张写就的密令无声滑落,被一旁的近侍迅速收起。
令上只有一行字:即日起,军器司所有文书图纸进出,皆需在尚书台备份留存,不得遗漏。
吕布走出殿门,迎面便看到了等候在外的貂蝉。
月光下,貂蝉望着那扇在吕布身后悄然关闭的厚重殿门,幽幽一叹。
“他终于不再把你当成需要时时敲打的囚徒了。”她轻声说道,“他开始把你当成……对手了。”
风,穿过巍峨的宫墙,吹动着庭院中的旗帜。
曹操回到书房,并未安歇,他站在沙盘前,久久凝视着代表吕布军器司的那枚黑色棋子。
“传令下去。”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丁斐说道。
丁斐躬身肃立:“请司空吩咐。”
曹操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许都府库之中,历年废置的兵甲堆积如山,既占地方,亦是隐患。你告诉吕布,朕很欣赏他的才能。这清理废旧兵甲的差事,就交由他全权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