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司空府,文书如流水般汇入。
臧霸的军报是第一个抵达丁斐案头的。
这位常年驻守泰山,与山贼流寇周旋的校尉,对吕布军器司送去试用的“关节活铠”赞不绝口。
军报中写道:“此铠于关节处以细密铁环相连,外覆皮制软衬,既保防护,又不失灵活。山地攀行,士卒行动效率倍增,较之旧式筒铠,一日可行军多出十五里!”
紧接着,于禁的反馈也送到了。
他试用的是“前胸加厚甲”,专门为抵御箭矢设计。
于禁治军严谨,连反馈都带着精确的数字:“演武操练,以五石强弓于五十步外攒射,旧甲三箭可破,新甲可受五箭而主体不穿!实战之中,可有效降低士卒中箭后的致死之虞,乃保命利器!”
然而,并非所有声音都是赞誉。
第三份军报来自夏侯渊,这位素以奔袭神速闻名的“虎步关右”,言辞间充满了愤怒与不屑。
“轻骑冲阵,要的是一往无前的锐气与速度!吕布所制薄铠,虽轻便,却去我骑兵赖以为生的鳞甲防护,此乃舍本逐末!莫非是教我夏侯家的儿郎未战先怯,学着惜命吗?此等怯战之备,我部拒不领用!”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夏侯渊是曹氏宗亲,他的话分量极重,瞬间让军中那些本就对吕布心存芥蒂的将领找到了宣泄口。
丁斐拿着夏侯渊的军报,急匆匆地赶往西坊锻坊,脸上满是焦虑:“温侯,妙才将军他……这可如何是好?宗亲将领一旦带头抵制,我们之前的努力恐怕要付诸东流!”
锻坊内,吕布赤着上身,浑身汗水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油光。
他正用一柄小锤,细细敲打着一截新制的刀锷,对丁斐的焦急置若罔闻。
直到将那刀锷的弧度调整到自己满意的程度,他才接过旁人递来的麻布,擦了擦脸上的汗,淡淡地开口。
“怒火,是弱者才会挥舞的钝器。”他瞥了一眼那份军报,嘴角竟泛起一丝冷笑,“夏侯渊说得没错,但只说对了一半。”
“温侯此话何意?”丁斐一愣。
“他没错,因为他的虎豹骑是千里奔袭的利刃,追求的是极致的速度。但他也错了,因为他以为,天下所有的兵,都该用他那一把刀。”吕布将手中的小锤扔进水桶,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他转身,对身后的李孚道:“把东西都拿出来,给丁大人看看。”
李孚立刻指挥几个匠人,抬出数只大箱。
箱子打开,里面不是兵器,而是一卷卷码放整齐的竹简和木牍。
“这是……”丁斐不解。
“这是西坊锻坊半月以来,所有的测试记录。”吕布拿起一卷,摊在丁斐面前,“这里,是装备新旧薄铠后,五十斤负重骑兵在平地上冲锋速度的对比;这里,是两种铠甲在不同强度撞击下的耐久损耗曲线;还有这里,是它们的维修成本统计。”
丁斐看得眼花缭乱,这些闻所未闻的图表和数据,让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看军备文书,倒像是在看一本精密的账簿。
吕布又抽出另一份独立的木牍,递了过去:“丁大人再看这个。”
丁斐接过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木牍上赫然写着——《夏侯渊将军部近三月刀损记录》。
“三百七十口崩刃,八成发生在突击折返、马速骤减时与敌错身格挡阶段。原因:骑兵为追求速度,人马俱甲甚轻,格挡时不得不以攻对攻,刀刃承受冲击远超步卒。结论:其部所需,非更轻之铠,而是更韧之刀。”
冰冷的数据,精准的分析,像一记重锤,砸得丁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匠人,分明是比谋士还可怕的怪物!
他们甚至比夏侯渊自己,更懂他的军队!
吕布的声音幽幽响起:“去,把这些数据,连同夏侯将军的刀损记录,原封不动地送一份给参军傅干。”
傅干的动作很快。
次日,一篇名为《论兵甲因地制宜》的雄文,以匿名的形式,刊登在了许都专门供中下级军官传阅的《军议录》上。
文章不提吕布,不提夏侯渊,只引经据典,从春秋的战车,到强汉的铁骑,论证了一个观点:天下没有无敌的兵器,只有最合适的兵器。
山地作战与平原作战不同,步卒冲阵与骑兵奔袭有别,“统一”不等于“千篇一律”,“适配”方为强军之本!
文章一出,在军中引起巨大反响。
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郭嘉,在府中读罢此文,都捻着胡须对身边的程昱笑道:“奉孝还以为这虓虎只会舞戟,没想到如今也会写文章了,有趣,有趣。”
曹操自然也看到了这篇文章和所有的军报。
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下了一道命令:三日后,于工部召开“军器适配评议会”,命各营将校出席,由典农中郎将丁斐携军器司吏员,列席主述。
评议会当天,工部大堂内气氛凝重。
夏侯渊一身戎装,带着几名心腹部将,面沉如水地坐在首位。
丁斐按照吕布的授意,先是陈述了各项新装备的优劣,言辞恳切。
然而话音刚落,夏侯渊便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纸上谈兵!”他声如洪钟,目光如电,直刺丁斐身后垂首侍立的李孚等人,“汝等终日与炉火铁砧为伴的匠吏,安知我等在死人堆里搏命的艰辛?我麾下儿郎的性命,岂能交由你们在图纸上随意增减?”
一众将领纷纷附和,声势逼人。
丁斐额头见汗,正要辩解,却见李孚,那个平日里谨小慎微的老匠师,竟颤巍巍地越众而出。
他手里捧着一个木匣,走到堂中,对着夏侯渊跪下。
“将军息怒。小人不敢妄议战阵之事,只敢请将军看一样东西。”
匣盖打开,里面是三柄断刀,正是从夏侯渊军中送来维修的。
“此三柄刀,皆是将军部上月所用。”李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将军请看,刃口齐折,断裂处呈晶亮之状,此非战损,实乃钢质过脆,遇猛烈撞击而崩断。若依我军器司新法,炼钢之时掺入少量西域精锰,可增其韧两成,绝无此虞!”
说罢,他示意身后两名匠人抬上一块试刀石。
李孚取出一柄旧刀,奋力劈下,“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刀刃竟当场裂开一道口子!
满堂哗然!
接着,他又取出一柄色泽更深沉的新刀,深吸一口气,用同样力道劈下!
“砰!”
一声闷响,新刀在试刀石上留下深深一道白印,而刃口,仅有微不可查的卷曲,丝毫无损!
对比之强烈,宛如云泥之别!
夏侯渊目瞪口呆,他身后的部将们更是面面相觑,脸上火辣辣的。
丁斐抓住时机,立刻起身,朗声道:“诸位将军!器械之事,匠人最知!军器司副监吕布定下‘八甲五刀之制’,并非要强令划一,而是为了分类供给,因材施教!各营所需,各将所好,皆可申报参数,由军器司统筹生产,量身定制!”
他一挥手,属官立刻呈上另一份文书——《将领专属配置表》。
“夏侯惇将军独目,左侧视野受限,我司可为其定制左臂加厚、右臂减轻的‘偏护重铠’!张辽将军善于突阵,马术精湛,我司已为其设计出可与马鞍相连的‘人马连甲’!至于夏侯渊将军……”丁斐看向夏侯渊,微微一笑,“您麾下轻骑刀刃损耗过剧,我司愿以新法锰钢,为您部免费换装三百柄韧性加强的环首刀,以作补偿!”
这一下,再无人能说出半个不字。
原来人家不是要削减你的装备,而是要给你更好的、更合适的!
连你没想到的,人家都替你想到了!
夏侯渊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最终只能悻悻然一拱手,坐了回去。
评议会大获全胜。
然而,当晚,一篇由文学掾繁钦所作的短赋,开始在许都的士人圈子里流传。
赋中极尽嘲讽:“匠作登庙堂,虎臣屈尊位。铁砧论兵法,高论惊四座。”意在讥讽吕布一介武夫,如今竟靠着些工匠手段僭越朝堂,令百战将军蒙羞。
不少曹氏旧臣都在私下传抄,以为曹操会借此敲打一下风头正盛的吕布。
不料,赋成次日,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从前线送抵司空府。
徐晃部于夜间遭遇袁军小股精锐偷袭,激战中,徐晃亲持大斧连斩十三人,因军器司新配的“斧柄加固栓”,大斧连挥三十余记未曾有丝毫松动,终将敌军击溃。
捷报末尾,徐晃亲笔附言:“赖军器司预判精准,为我部兵刃加固,方能持久作战,此役首功,当属军器司!”
曹操览毕捷报,沉吟片刻,提笔在繁钦那篇赋文的抄本上,用朱砂写下批语:
“匠有益于国,何分贵贱?”
随即,他将这份批语和赋文一同转交丁斐:“将此文刊于各营公示栏,教全军将士都学学,何为利器,何为清谈!”
一锤定音!
当夜,西坊锻坊。
李孚屏退左右,独自跪在主熔炉前。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刻好的陶制模具,上面只有一个字——“吕”。
他神情肃穆,双手高举,将模具投入那翻腾着万度高温的铁水之中。
陶模瞬间气化,那一个“吕”字,却仿佛烙印般融入了整炉的钢水。
火光冲天,映照着李孚无比虔诚的脸。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宣誓:
“从今往后,我等,不再是无名匠户。我们,是温侯的人。”
同一片月光下,许都高耸的城楼上,吕布迎风而立。
他手中,握着一份刚刚拟就的《军器司三年规划》,墨迹未干。
在规划书的末页,写着一个惊人的目标:“五年之内,实现全军七成装备,由军器司自主排产、调度、更迭,无需再经兵部审批。”
这已不是一个将军的野心,而是一个隐形王国的蓝图。
貂蝉一袭素衣,悄然来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外袍,柔声道:“你已不必亲自上阵,也能让这天下的兵刃,都为你而鸣了。”
吕布没有回头,只是将那份规划收入怀中,目光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司空府,深邃如夜。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匆匆登上城楼,单膝跪地。
“启禀温侯,司空府传令。”
吕布眉峰微动:“何事?”
那亲卫抬起头,神色间带着一丝古怪:“司空有令,明日府内设宴,款待荆州使者蒯越一行。特命温侯……佩甲列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