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时局动荡,兵匪横行。豫西一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新戏台落成,或久未开锣的老戏台重新启用,首夜开戏前,必得先空唱一出《钟馗嫁妹》或《目连救母》之类的鬼神戏,名曰“祭台”。说是酬神,实为驱邪避煞,安抚那些无主孤魂、横死恶鬼,免得它们搅扰阳间堂会,祸及生人。
班主姓胡,五十多岁,瘦削精悍,一双眼睛看尽世情,也看透了这行当里许多不能言说的规矩。他领着“庆和班”二三十口人,拉着塞满行头箱笼的大车,奔波于四乡八镇,挣一口辛苦饭吃。
这日,他们应了百里外李家庄的邀约。李家庄新修了祠堂,连带着祠堂前搭起一座气派的新戏台,青石为基,松木为板,飞檐翘角,很是像样。庄主李老太爷做七十大寿,点了连唱三天的大戏,出手阔绰。
胡班主带着班子紧赶慢赶,到李家庄时已是傍晚。霞光给新戏台镀上一层金边,台下广场黑压压已坐了不少盼戏的乡民,孩童嬉闹穿梭,煞是热闹。然而胡班主搭眼一瞧那戏台,心里便“咯噔”一下。
新戏台固然是好,但台口正对着不远处一片乱葬岗子!虽是夕阳未落,但那片荒冢累累、残碑歪斜之地,已隐隐透出一股森然鬼气。
李管家迎上来,寒暄过后,胡班主旁敲侧击:“贵庄这戏台气象万千,只是……台口冲了那边,开锣前,按老规矩,是不是先……”
李管家是个穿着缎子马褂的胖子,闻言摆手笑道:“胡班主多虑了。如今是新民国了,不兴那些老黄历。老太爷吩咐了,吉时一到,直接开唱《麻姑献寿》,图个喜庆吉利。那些神神鬼鬼的,莫要提了,冲了喜气。”
胡班主心下不安,还想再劝:“管家,这不是迷信,是老辈人传下的规矩,宁可信其有……”
“哎!”李管家打断他,脸上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班主是怕酬劳不成?放心,只要唱得好,赏钱加倍!那些虚礼,就免了。”
胡班主看着对方不容置喙的神情,又看看班子老老少少期待的眼神,终是把话咽了回去。乱世之下,能有这样的大生意已是难得,他不能砸了大家的饭碗。
后台,众人忙着化妆穿箱,准备开锣。唯有唱武生的阿强和唱花旦的小玉,凑到胡班主身边。阿强压低声音:“班主,我瞧那台口不对劲,煞气重,真不‘祭’一下?”
小玉也俏脸发白,小声道:“刚才我去台边透气,总觉得那乱葬岗子那边,好像……好像有好多人影在往这边看,眨眼看又没了。”
胡班主心里烦躁,呵斥道:“休要胡言!主家说不祭就不祭。都给我打起精神,唱好戏是正经!别自己吓自己!”
两人噤声,不敢再多言。
吉时到,锣鼓家伙敲响,戏开场。
《麻姑献寿》唱得热闹,台下叫好声不断。李老太爷端坐太师椅,捻须微笑,甚是满意。
胡班主在后台盯着,初始一切顺利,他稍稍安心。
唱到第二折,该是麻姑(小玉饰)捧着寿桃献礼,众仙娥簇拥。小玉依着鼓点,袅袅婷婷上前,唱词圆润悦耳。
忽然!
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卷来,吹得戏台两侧的汽灯猛地暗了一下,火苗乱窜,光影摇曳!
小玉正唱着的一句词,嗓音陡然一变!竟生生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完全不是她本来的声音,倒像是……像是用假嗓子在模仿老旦的唱腔,调门古怪,词也变了:
“……叹人生苦短……黄泉路近……奈何桥寒哪……”
后台所有人脸色瞬间煞白!
胡班主头皮发麻,猛地站起!
台下观众也觉察出不对,交头接耳,嗡嗡声起。
小玉僵在台上,身子微微发抖,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片黑黢黢的乱葬岗,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控制,却完全不受控制,那尖利的怪腔继续从她喉咙里挤出:
“……孤魂野鬼……无人祭奠……好冷……好苦啊……”
“停下!快停下!”胡班主对着台上低吼,示意锣鼓班子停住。
但锣鼓家伙竟然停不下来!打鼓的老梁头额头青筋暴起,双手仿佛被无形的线牵着,机械地、疯狂地敲打着鼓点,越敲越快,越敲越乱!
拉胡琴的琴师,手指在弦上飞快滑动,拉出的调子却变得凄厉哀怨,如同鬼哭!
整个戏班,像是一下子被拖进了一个诡异的漩涡!
台下哗然,孩童吓得哭起来。李老太爷脸色铁青,被家人搀扶着起身。
“哇呀呀呀——!”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响起!
是阿强!他扮演的护法天神本就勾着脸谱,此刻他竟甩开戏路,一个箭步冲上台中央,凭着一身血气,指着那片乱葬岗方向,用唱念白的功夫厉声喝道:“何方宵小,敢在此作祟!还不退散!”
这一声吼,蕴含武生丹田之气,暂时压住了那诡异的戏文和锣鼓。
小玉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锣鼓家伙也猛地一停,老梁头瘫在鼓边,大汗淋漓,如同虚脱。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汽灯燃烧发出的“噗噗”声,和台下惊恐的喘息声。
阴风更盛,吹得人衣袂乱飞。
胡班主心知坏了!煞气被彻底引动,而且被阿强这一吼,激怒了!
他再顾不得许多,冲到台口,对着乱哄哄欲要散去的观众和李家人大喊:“不能走!戏不能停!台下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快坐下!快!”
但已经晚了。
恐慌如同瘟疫蔓延,人们哭爹喊娘,推搡着向广场外逃去。
就在此时!
那新修的、坚固的青石戏台,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像是地龙翻身!
台板之下,传来“咚!咚!咚!”的巨响,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脚在疯狂地敲击、抓挠!要破台而出!
戏台两侧的汽灯,“噗”“噗”两声,彻底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戏台!
唯有那片乱葬岗的方向,隐隐约约,飘荡起无数绿莹莹的、如同鬼火般的光点。
黑暗中,传来戏班子成员惊恐的尖叫。
还有……另一种声音。
许多许多人的……窃窃私语声、呜咽声、冷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戏台。
胡班主浑身冰凉,他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快!抄家伙!不是真家伙!是戏台上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拿起来!”胡班主用尽平生力气嘶吼,声音在黑暗中发颤,“敲锣!打鼓!别停!唱!随便唱什么!大声唱!”
他知道,此刻退缩,便是全军覆没!唯有依仗唱戏人自带的三分阳气,和这些演绎过无数英雄豪杰、神明鬼仙的“道具”,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
戏班众人被他一吼,求生本能压下恐惧,纷纷摸索着抓起台上的兵器道具,胡乱地敲打起来,嘴里不成调地嘶喊着各种戏词。
混乱的“锣鼓”和走调的“唱腔”在黑暗中响起,虽然不成体统,却到底带来了一丝活人的生气。
那台下的抓挠声和周围的鬼语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阻了一阻。
但下一刻,更猛烈的反扑来了!
“啊——!”一声惨叫,一个拉二胡的伙计突然被无形之力拖拽着,飞下戏台,摔入黑暗中,没了声息。
“我的脸!我的脸!”一个花脸演员惨叫着,他脸上的油彩仿佛活了过来,如同蠕动的虫子,直往他眼睛鼻孔里钻!
混乱中,胡班主看到阿强挥舞着一杆道具长枪,对着空气疯狂劈刺,口中怒吼连连,仿佛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而刚刚苏醒过来的小玉,则蜷缩在台角,眼神再次变得空洞,她抬起手,蘸着不知是谁洒落的胭脂,在自己苍白的脸上,一下一下,划出诡异的、血红色的纹路……
胡班主心如刀绞,他知道,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他猛地想起一样东西——压箱底的那套“钟馗”的行头!那是祖传的宝贝,每次“祭台”真正要请神时才会用的!
他连滚带爬,扑到衣箱旁,疯狂翻找。
终于,他摸到了那套沉重、绣纹繁复的戏服,还有那个狰狞威武的钟馗脸谱!
他不管不顾地往自己身上套,手指颤抖地扣上脸谱。
就在他戴上面具的刹那——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远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而炽热的力量,仿佛通过这张古老的脸谱,涌入他的身体。
他的视野变得赤红。
他看到台下,黑暗中,挤满了密密麻麻、影影绰绰的“人”形!它们衣衫褴褛,身形扭曲,脸上是各种惨死的状貌,空洞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台上所有的生人阳气!
而戏台本身,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石板,都在渗出黑色的、粘稠的怨气!
这不是简单的冲煞。
这是……百鬼围台!这座新戏台,正好建在了一个阴气宣泄的口子上!
“呔——!”
一声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洪钟般、充满威严的怒吼,从“钟馗”的面具后爆发出来!
“尔等孤魂野鬼,安敢在此作乱!惊扰阳世,该当何罪!”
这不是胡班主的声音,更像是无数代扮演钟馗的戏班先人,凝聚在这面具里的凛然正气!
他抓起台上那柄用来表演的、未开刃的“七星宝剑”,踏着罡步,挥舞起来!
剑风所指,那些黑影发出凄厉的尖啸,纷纷退避!
戏班众人见“钟馗”现身,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更加卖力地敲打嘶喊。
一场人鬼之间的、诡异而惨烈的“戏”,在真实的黑暗与绝望中上演。
胡班主——或者说“钟馗”,感觉自己的力量在快速流逝。这终究是凡人之躯,借助的只是一件古物上的残念。
鬼影虽暂避锋芒,却越聚越多,那黑色的怨气也越来越浓。
这样下去,依然撑不到天亮!
就在他心生绝望之际。
乱葬岗深处,突然响起一声极其苍凉、沙哑的……鸡鸣?
不对,未到五更,何来鸡鸣?
那声音更像是什么东西的嘶吼。
紧接着,一道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线,竟真的从遥远的天际线渗了出来!
不!那不是天亮!
胡班主(钟馗)骇然看到,那片乱葬岗的土地,如同沸水般翻涌起来!
一具具残缺不全的白骨,挣扎着破土而出!
它们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戏台的方向。
然后,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指令,竟然相互撕扯、拼接、组合……
最终,凝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枯骨拼凑而成的……狰狞的“鬼王”形象!
那白骨鬼王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迈开由无数腿骨组成的巨足,一步一震,朝着戏台,轰然踏来!
它所过之处,连那些黑影怨魂都纷纷避让!
胡班主(钟馗)握紧了手中的纸剑,面对这远超想象的恐怖存在,他知道,一切挣扎都已徒劳。
戏班子所有人的敲打和唱念,都变成了绝望的哀鸣。
白骨鬼王抬起由无数颅骨组成的巨臂,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朝着小小的戏台,狠狠拍下!
狂风压顶!
胡班主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咿——呀——!”
一声清越、高亢、穿云裂石且韵味十足的京剧唱腔,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黑暗的天地!
这声音……来自那白骨鬼王的头顶!
来自……乱葬岗的最高处!
胡班主猛地睁眼望去。
只见那最高的一座荒坟坟头,不知何时,竟端坐着一个身影。
它穿着破旧不堪、却依稀能看出是前朝官衣戏服的袍子,脸上勾着半花半残、诡异莫名的脸谱,一只手持着一根大腿骨作笏板,另一只手翘着兰花指。
它竟在那里,自顾自地……唱起了《夜审潘洪》里包拯的段子!
字正腔圆,身段标准,一股凛然正气从它那诡异的身形上散发出来,竟硬生生逼停了白骨鬼王那毁天灭地的一掌!
所有鬼影怨魂,包括那白骨鬼王,都僵住了,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更“正宗”的“戏”给震慑住了,甚至……吸引了?
那坟头上的“名角”,完全无视了下方的混乱,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它唱到激昂处,猛地将“笏板”一扔,指向白骨鬼王,厉声念白:
“呔!台下所跪……呃……所站妖孽!见了本府,为何不跪?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白骨鬼王那由无数颅骨组成的头部,微微歪了歪,似乎……有点懵。
胡班主呆立台上,脑中闪过一个尘封的传说:这片乱葬岗里,似乎真埋着一位前朝极负盛名、却因故横死的京剧名角……
他来不及细想,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用尽最后力气,模仿着那位的腔调,挥舞纸剑,对着台下无数鬼影,嘶声接了一句:
“尔等……有何冤屈……还不……从实……奏来——!”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
整个场面,彻底炸开!
无数鬼影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不再是单纯的攻击,而是发出了各种混杂的、凄厉的、诉说着无穷无尽冤屈和痛苦的尖啸哀嚎,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整个戏台!
而那白骨鬼王,似乎被坟头“名角”和台上“钟馗”的“对戏”激怒,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无声咆哮,再次举起骨臂——
天边,第一缕真正的晨曦,终于挣扎着,刺破了黑暗。
鸡鸣声,从遥远的村庄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所有的鬼影、哀嚎、白骨鬼王……包括坟头上那位还在投入唱戏的“名角”……
都在阳光下,如同轻烟般,迅速变淡、消散。
最后消失的,是那位“名角”。它似乎对被打断表演极为不满,朝着日出的方向,甩了一个极其哀怨、复杂的眼神,然后才不甘地散去。
阳光普照。
戏台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席卷过。戏班众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大多昏死过去,只有几个还睁着眼,眼神空洞,仿佛魂已离体。
胡班主瘫坐在台中央,那套钟馗行头变得破败不堪,脸谱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他望着台下空荡荡的广场,和远处那片在阳光下再也看不出异常的乱葬岗,恍如隔世。
李家庄的人,直到日上三竿,才敢战战兢兢地前来查看。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几乎全疯了的戏班子。
胡班主看到来人,只是指着那片乱葬岗,反复喃喃着一句无人能懂的话:
“……下次……下次……记得送票……送票过去……”
从此,庆和班散了。
而李家庄乃至整个豫西的戏班子,多了两条铁律:
一,新台必祭,无人观看,也得唱全本《钟馗嫁妹》。
二,开戏前,必在戏台正对面,远离人群处,单独设一座,摆上最好的茶水点心,虚位以待。
谓之:请“他们”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