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香炉的余烟还在飘,燕南泠没有回头。她听见齐王在身后喘气,声音比刚才稳了些,但依旧带着压不住的颤抖。她知道那不是因为毒未清,而是因为心虚。
脚步声响起,内侍捧着一道明黄卷轴走来。他双手托举,停在她面前。
“王上有令。”内侍开口,“封燕氏南泠为客卿,暂掌太医院事务,统辖医官、查阅药案、调度药材,直至瘟疫平息,毒源查明。”
四周安静得像井底。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几位老臣低着头,手指掐在袖口边缘。太医院的医正站在角落,脸色发青,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燕南泠看着那道卷轴,没伸手。
她记得半个时辰前,齐王还打算用毒酒杀她。现在却把整个太医院交到她手上。这不是信任,是逼她站到风口。
她抬手接过卷轴,指尖触到纸面粗糙的纹路。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字迹工整,盖着玉玺红印,写得清楚明白。
她合上卷轴,依旧没有跪谢。
只微微颔首,说了句:“我接了。”
有人倒吸一口气。
一位年长老臣刚要开口,齐王抬手止住。他坐在龙椅上,脸色仍白,眼神却沉了下来。
“你不愿跪?”他问。
“我救的是人,不是礼。”她说,“若您要的是叩头的太医,不如另请高明。”
齐王盯着她看了几息,忽然笑了下。笑得很轻,几乎听不见。
“好。”他说,“那就站着吧。”
话落,他起身,在两名内侍搀扶下走向内殿。经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没说话,也没看她,直接走了进去。
大殿空了一半。
文官陆续退下,脚步轻缓,没人敢多留。武将列队而出,盔甲碰撞声在空旷中回响。太医院众人互相使眼色,没人上前见礼。
只剩周晏从殿外走进来。
他穿着旧战甲,肩头有干掉的血迹,右手按在刀柄上,步伐沉重。进来后先扫了一圈,目光落在燕南泠身上。
“你真接了?”他问。
她点头。
“这位置烫手。”他说,“前脚让你诊病,后脚就给你权,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所以他才给。”她转身走向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齐国疆域图。布面泛黄,边境线用朱砂标出,几处城池旁画了黑圈。
她的手指点在其中一个圈上。
“这里是瘟疫最早爆发的地方。”她说,“百姓突然咳血,三日内暴毙。官报说是寒症,可症状不像。”
周晏走近,看着地图。“你怀疑是人为?”
“残卷昨夜写了三行字。”她低声说,“‘水脉染毒,药不对症,祸起宫中’。”
周晏皱眉。“你能信梦里看到的东西?”
“我不信梦。”她说,“但我信它每次出现,都和现实对得上。”
周晏沉默片刻。“那你现在怎么办?真去查太医院的账?翻他们的药方?他们不会让你查。”
“他们会。”她说,“因为齐王已经下令。谁敢拦,就是违旨。”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让你查?”周晏声音压低,“他明明可以自己查。他是君王,想查什么查不到?偏要让你这个外人动手。你不觉得……太巧了?”
她没回答。
手指顺着地图上的河流划过去。从北境一路向南,穿过三个发兵城镇,最终指向王都附近的水源地。
“他在借我的手。”她说,“他知道我敢查,也查得出。但他不怕。因为他早就准备好让我查到的人——或者事。”
周晏盯着她。“所以你是替他清敌?”
“我不知道敌人是谁。”她说,“但我知道,只要我开始查,就会有人坐不住。而他们一动,就会露破绽。”
周晏摇头。“你太冒险。一旦你查到不该查的,命就没了。”
“我已经活不长了。”她忽然说。
周晏一愣。
“我不是本地人。”她看着地图,语气平静,“我来的世界,人活到三十就算老了。这里的人说我二十岁,可我觉得自己早该死了。既然多活一天都是赚的,那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周晏看着她,没再劝。
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
齐太子从侧门进来,手里还拿着那把折扇。他走到两人身后,轻轻拍了两下掌。
“精彩。”他说,“一个外来女子,竟能把局势看得这么透。”
燕南泠回头看他。
“太子殿下有何指教?”
“没有。”他微笑,“我只是好奇,等你查出真相那天,还能不能站在这里说话。”
“您担心我查到您头上?”她问。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轻摇折扇,“倒是你,别查得太深。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谢谢提醒。”她说,“不过我还想多活几天。所以,改日也请您让我为您诊一次脉。看看您夜里是不是也梦魇,醒来口苦。”
齐太子笑容僵了下。
随即又笑开。“好啊。等你忙完这一阵,我随时奉陪。”
他说完,转身离开。脚步不急不缓,像是完全不怕她查什么。
周晏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后,低声说:“这人有问题。”
“都有问题。”她说,“齐王想用我杀人,太子怕我挖出什么,连那些太医也都藏着东西。整个太医院,就像一锅煮烂的药,闻着臭,还治不了病。”
“那你接下来去哪?”
“去药库。”她说,“所有发病地区的药材记录都要调出来。另外,我要见最近经手过王上补药的医官。”
“我去陪你。”
“不用。”她说,“你留在外面更安全。万一我出不来,至少还有个人知道我去过哪。”
周晏皱眉。“你要一个人进太医院?”
“我不怕他们下毒。”她说,“我怕的是他们毁证据。所以我得快。”
她说完,转身朝殿外走。
周晏跟了几步,又停下。
“燕南泠。”他在后面喊她名字。
她回头。
“小心点。”他说。
她点头,继续往前走。
穿过城门,进入太医院区域。这里是一片独立院落,屋舍整齐,药味浓重。几个医官看见她过来,立刻低头避开。
她径直走向主厅。
门口站着两名守卫,腰佩短刀。见她走近,一人上前阻拦。
“客卿大人有令,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她拿出卷轴,在他们眼前一展。
“我现在就是客卿。”
守卫互看一眼,迟疑着让开。
她走进大厅,里面摆满书架,堆着厚厚药册。墙上挂着人体经络图,桌上放着研磨石和铜秤。
她走到登记簿前,翻开最近三个月的记录。
手指一页页翻过,速度很快。
突然停住。
某一页上写着:【北境三镇采购“雪莲根”五十斤,用于制“温阳散”。】
她眯眼。
雪莲根本该产自极寒高山,北境那一带根本没有这种植物。而且温阳散是热性药,根本不该用于治疗咳血病症。
她继续往后翻。
又一条记录:【王上补药配方调整,加入“赤乌藤”,由太医院副使亲自监制。】
她记下这两个名字。
正准备合上册子,门外传来脚步声。
抬头看去,一名身穿青袍的老医官走进来。花白胡子,眼神浑浊,走路慢吞吞的。
“听说新客卿来了。”他说,“老夫是太医院副使,姓冯。”
她看着他。“冯大人来得正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你说。”
“赤乌藤是谁提议加进补药的?”
冯副使脸皮抖了下。“这是……宫里传来的方子。说是能强身健体。”
“谁传的?”
“不清楚。是内侍送来的纸条,署名是‘尚药局’。”
“尚药局归谁管?”
“归太子。”他说完,立刻闭嘴,像是后悔说了什么。
她盯着他。“你怕什么?”
“我老了。”他低头,“不想惹事。”
她不再追问,转而问另一件事。
“北境三镇的雪莲根,是从哪进的货?”
“药商名录上有登记。”他说,“你可以查。”
“我已经查了。”她说,“卖这批药材的是‘安济堂’,可这家店半年前就关门了。你现在告诉我,一个不存在的药铺,是怎么把五十斤药材卖给太医院的?”
冯副使脸色变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登记错了……”
“错三次?”她翻开册子,“过去两个月,有七批异常药材入库,全部来自已注销的药铺。你们太医院就这么管账?”
老人额头冒汗。“我……我真的不知情……”
她合上册子,看着他。“你知情。只是你不敢说。”
她绕过桌子,朝门口走。
冯副使突然开口:“姑娘……收手吧。这事牵扯太大。你查不出结果的。”
她停下,没回头。
“我会查出来的。”她说,“哪怕只有一个线索,我也不会停。”
她说完,走出大厅。
阳光照在脸上,有点刺眼。
她抬手挡了下,摸到袖子里的银针。那根最细的,一直藏在夹层里,谁都没发现。
她知道接下来会很难。
但她也知道,从她接过那道卷轴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前方院门口,一名小吏匆匆跑来,看见她,远远就喊:
“客卿大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