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豹的爪痕还在地上,燕南泠蹲着把最后一株苍术埋进土里。她直起身时,指尖沾了泥,袖口蹭到一点干草屑。影豹趴在田埂上,耳朵动了一下,没看她。
她走回药房,从柜底抽出一张粗纸,背面是昨夜记下的三行字:“寒热相制,气机自通,引药归源。”字迹歪斜,墨色浅淡,是快天亮前醒过来立刻写的,怕忘。
她盯着这三句话看了很久。
防疫散原来的方子她已经改过两轮,但药效不够稳。有些人吃了退烧,有些人只是不吐了,还有两个老兵整夜咳得睡不着。她知道问题出在配比上——君臣佐使没压住病根。
可药材不够。
紫苏梗只剩半把,苦参炭没了,地锦草前两天被翻出来晒,夜里又被风刮散了一半。她让人去后山再采,没人敢去。昨夜那道细影贴着地面爬,现在想起来还让人脖子发紧。
她把药囊解开,倒出剩下的几味药,一样样摆在桌上。影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站在门边,鼻子抽动。
“你闻得到吗?”她低声问。
影豹走到桌前,低头嗅了嗅其中一包粉末,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音。
她抓起那包药,是陈年艾叶灰。不对。
她又换了一包。影豹不动。
第三包拿上来时,它耳朵一竖,往前迈了半步。
是地锦草。
她松了口气,把这味药放回药囊,转身拉开地窖的门。木梯吱呀响了一声,她踩下去,脚底触到冷石。最里面那个陶瓮还在,封口的泥没动过。她撬开盖子,一股焦苦味冲出来——是苦参炭,云七娘早年留下的,说是能镇邪火。
她抱出来,放在桌上。
现在插紫苏梗。
她叫来两个少年,是前几天送饭的难民,胆子比别人大些。她指着地图上溪谷的位置,“绕过去,别进林子,沿水边找,叶子带锯齿,茎是紫色的。”
两人点头跑了。
她开始炮制药材。苦参炭研碎,加酒蒸一次,再晒;地锦草用文火炒至微黄;紫苏梗迟迟不来,她只能先熬底方。锅里的水滚了,药香慢慢散开。
一个时辰后,少年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把紫苏梗,叶子湿漉漉的。
她接过,检查无误,立刻切段入锅。三味主药齐了,她按新思路调配比例,加入少量薄荷脑和皂角刺,增强透散之力。最后浓缩成膏,压成墨绿色小丸,每丸大小如豆。
申时整,传令兵骑马到了门口。
她把五十枚药丸用油纸包好,外面裹一层蜡布,递过去。
“这是新方,每人一丸,温水送服。若有人头晕或腹痛,立即停用。”
传令兵接过,没多问,翻身上马走了。
她坐在桌前,没动。
影豹卧在脚边,头搁在前爪上,眼睛闭着。
天黑前,她把剩下的药材重新分类,写好标签。刚放下笔,听见外面有动静。
抬头看,药庐外站了几个人,手里端着碗,不说话,也不靠近。
她走出去。
一个老妇人上前一步,把碗递过来。“我孙子……今天早上发烧,我们不敢用你的药,自己煮了姜汤。可他一直烧着,现在……能不能……”
燕南泠接过碗,掀开盖布看了看,是姜汤混了野菊。药性弱,压不住毒。
她回屋取出两丸新药,递给老妇人。“一次半丸,隔两个时辰再服半丸。明天我去看他。”
老妇人双手接过,低头说了句什么,听不清。
第二天辰时,她背上药箱出门巡营。
第一帐是个年轻士兵,昨晚服了药,今早退烧了,正坐起来喝水。第二帐三人,呕吐止住,能吃稀粥。第三帐的老兵不再咳嗽,只是脸色还白。
她一一记录。
到第五帐时,一个男人把药丸藏在舌下,等她走才吐出来。她没揭穿,只说:“下次我会擦漱口水。”
那人脸红了。
第三日午时,谢玄青来了。
他没穿甲,外袍也没扣紧,显然是从军营直接过来的。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封面朱砂写着“病录”二字。
他走进药房,把册子拍在桌上。
“零新增。”他说,“全军服药,没人出事。”
她翻开册子,逐页看过去。发热者三十七人,全部退烧;呕吐者十九人,全部止呕;乏力者五十六人,四十八人已能行走。数据清晰,笔迹工整。
她在末页写下一行字:“药性稳,可扩用。”
谢玄青看着她写字,没说话。
写完,她合上册子,递回去。
“接下来,我要给难民用药。”
“你说了算。”他顿了下,“我会派人监督发放。”
她点头。
他转身走了。
她立刻组织人手,按户登记,分药到人。每个领药的人都要当场服下,由专人看着咽下去。三天内,药庐前再没人排队哭闹,也没有人半夜惊叫发狂。
第四天清晨,她推开房门,看见药庐前空地上立着一块碑。
青石做的,高五尺,表面打磨过,边缘整齐。碑额上刻着一圈纹路,不是花鸟,也不是文字,而是一组螺旋缠绕的线条,节点分明,转折锐利。
她走近。
影豹已经在那里了,蹲在碑侧,头微微偏着,像在听什么。
她伸手摸那圈纹路。凹槽很深,边缘光滑,是用心刻的。她顺着线条走了一遍,从起点到终点,一共九个弯,三个闭环。
她忽然想起什么。
回屋拿出那张粗纸,翻到背面。昨夜默记的残卷内容只有三行字,但她在下面画了个图案——是梦里看到的地板纹路。那时她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现在她把粗纸举到光下,对着碑上的纹路比。
弧度一样。
节点位置一样。
连第三个闭环的起笔角度都一样。
她放下纸,回到碑前,手指再次抚过凹槽。凉意从指尖传上来。
谁刻的?
她回头看向药庐四周。
几个难民在远处晾衣服,一个小女孩蹲在地上画画,用树枝在土里描着什么。她走过去看。
小女孩画的也是那个纹路。
“你从哪学的?”她问。
小女孩抬头,“昨晚梦里有人教我的。一个穿灰衣服的人,站在我床边,指了指天。”
她说完,继续画。
燕南泠没再问。
她回屋取来铜镜、炭笔和素绢。把铜镜斜靠在窗边,让阳光照在碑面上,反射出纹路的轮廓。她用炭笔一点点拓下来,再铺开素绢,把残卷里的地板纹画上去。
两张图并排摆着。
一模一样。
她坐在案前,没动。
影豹走进来,嘴里叼着一颗野果,放在她手边。果子带着露水,湿漉漉的。
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影豹蹭了蹭她的手腕,趴下,把下巴搁在前爪上。
窗外,太阳升到中天。
素绢上的两条星纹静静躺着。
她拿起炭笔,本想再画一遍,手停在半空。
笔尖的黑灰掉下来,落在素绢上,正好盖住其中一个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