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林子里吹出来,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
燕南泠站在药田边,手还按在匕首上。她盯着前方翻动的泥土,几株刚种下的苍术苗被连根掀开,断口整齐,像是被什么利齿咬过。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土面,湿冷黏腻,不像昨夜下雨留下的痕迹。
远处林间又传来一声低吼,比刚才更近。
她没回头,只低声说:“都回屋去。”
身后几个难民已经围了过来,有人手里还端着碗。听见这话,没人动。一个老妇人颤声问:“是不是狼来了?”
“不是狼。”她说完,站起身,往腰间摸去。
银哨还在。
昨夜残卷浮现三行字:“音起心应,意引形随,兽伏主归。”她记下了,但没想明白怎么用。现在顾不上多想,她把银哨放进嘴里,深吸一口气,按照某种节奏吹出第一声——短促、尖锐,像刀划破布。
林子边缘的灌木猛地一抖。
一头黑影跃出,四肢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豹子,肩高几乎到她胸口,毛色在晨光下泛着暗金属般的光泽。它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压低身子,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鸣。
燕南泠没动。
她看着它的眼睛。那对瞳孔是琥珀色的,里面有一丝挣扎,不完全是野兽的凶性。
它往前走了两步,爪子抠进土里,头微微偏斜,似乎在听什么。
她知道机会只有一次。
第二声哨音变了调,低缓绵长,像心跳的回响。她同时用喉部轻轻震动,让声音带上一点共鸣。这是她在急诊室听监护仪时养成的习惯——有些病人快醒的时候,脑电波会和心跳同步。
影豹的耳朵突然抖了一下。
第三声哨音接上,拉得更长,最后戛然而止。她在心里默念一个字:停。
影豹猛然顿住,前腿一软,跪在地上。它的头慢慢往下压,直到额头触地,尾巴收拢在身侧,姿态竟像是臣服。
人群一片死寂。
燕南泠没放松。她从药囊里取出一根银针,在拇指尖轻轻一刺,血珠冒了出来。她走过去,蹲在影豹面前,把血抹在它鼻尖上。
“血契通灵,命归同源。”她低声念了一句。
这是她拼凑出来的。残卷里出现过“血契”二字,另一处提到“同源者可驭星兽”,中间那段被虚空吞噬了。她不知道对不对,只能赌。
影豹抽搐了一下,鼻翼张开,闻了闻她的手。然后它抬起头,蹭了蹭她掌心。
她松了口气。
这时她才敢伸手拨开它耳后的毛发。那里有一圈暗金色的环形印记,纹路弯曲如星轨,和她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放在它头上。
药田边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从厨房后绕出来,手里攥着半块干饼。他走到影豹旁边,停下,小声说:“它在哭。”
燕南泠凝神看去。
影豹眼角确实有湿润的痕迹,不是水,是带点银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在阳光下留下一道细痕。
孩子慢慢伸出手,碰到影豹的背。
影豹没动。
孩子胆子大了些,把手放在它脖子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他抬头看向燕南泠,眼里带着询问。
她点头。
孩子笑了,把干饼掰下一小块,放在影豹嘴边。影豹低头舔了舔,吃了进去。吃完后,它转过头,用脑袋顶了顶孩子的肩膀。
孩子咯咯笑起来,竟然爬上它的背,抱住它的脖子。
影豹站了起来,驮着他,在药田边走了两圈。步伐很稳,像是踩着某种节拍。
围观的人开始小声议论。
“这猫认她当主人了?”
“女医真有本事,连野兽都能管住。”
“刚才还那么凶,现在乖得像条狗。”
没人再提“妖术”两个字。
燕南泠站在原地,看着一人一兽绕场行走。她把银哨取下来,擦干净,重新别回腰带。药囊里的药材还有三分之二,够撑五天。她得尽快整理出新的防疫方子,不能再出岔子。
她转身准备回药房。
就在这时,山坡上传来马蹄声。
她抬头望去。
谢玄青骑在马上,停在坡顶。他没有穿全甲,外袍半敞,显然是刚离开不久又折返回来。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绛红衣袍,金饰垂肩,是云七娘。
两人远远望着药田。
谢玄青看了很久,开口说:“这女人……有点意思。”
云七娘站在他旁边,双手负在身后。她看着影豹驮着孩子走动的样子,嘴角微扬。
“你以为她是驯兽?”她轻声说,“其实……是认主。”
谢玄青侧头看她。
“什么意思?”
云七娘没回答。她只是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一闪。那枚戒指内圈刻着一行小字,与影豹耳后的印记纹路完全一致。
她收回手,翻身上马。
“药田从此无患。”她说,“你该庆幸。”
两人策马离去,踏起一路尘土。
燕南泠没看见她们的对话,但她感觉到影豹突然抬起头,望向山坡方向。它的耳朵竖起,身体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
她走过去,把手放在它颈后。
影豹转过头,舔了舔她的手腕。
孩子从它背上滑下来,抱着干饼跑回母亲身边。那老妇人拉着孙子躲得远远的,眼神仍有些怕。但孩子不肯走,指着影豹说:“它不吃人!它还让我骑!”
燕南泠没理会,弯腰捡起被掀翻的苍术苗。根须还完整,可以重种。她蹲在地上,一手扶苗,一手培土。
影豹走过来,趴在她旁边,脑袋搁在前爪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她继续干活。
新挖的土堆旁,有几道爪痕深入地面,排列成奇怪的弧度。她看了一眼,没多想,顺手用脚抹平。
等她把最后一株苗种好,站起来时,发现影豹已经醒了。
它正盯着药田外围的树林,耳朵不断转动。
她顺着它的视线看去。
林子深处,有东西在动。
不是脚步声,也不是风吹草响。是一种极轻微的摩擦声,像是鳞片刮过树皮。
影豹低吼了一声,站起身,挡在她前面。
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背,低声说:“别怕。”
影豹没动,但尾巴缓缓放下。
林子里的动静停了。
片刻后,一只通体灰白的小兽从灌木后探出头。体型如猫,四足带蹼,额心有一小块凸起的骨节。它看了他们一眼,转身钻进更深的林子。
影豹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像是回应。
燕南泠皱眉。
她记得残卷里出现过这种生物,旁边标注三个字:守界奴。
但她没时间细想。
她从药囊里取出一块布巾,擦掉手上的泥。布巾一角沾着刚才的血迹,已经变深。她把它叠好,塞进最里层的小袋。
影豹一直守在药田边。
她走进药房,开始翻找纸笔记录今日异常。刚写下“影豹现踪,耳后有印”几个字,外面传来孩子的笑声。
她走出来。
那个男孩又来了,手里拿着一小碗肉汤。他走到影豹面前,把碗放下。影豹低头闻了闻,舔了一口,然后抬头看他。
男孩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影豹闭上眼,任他抚摸。
燕南泠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她把手伸进药囊,摸到那根用过的银针。针尖有一点残留的血渍,还没干透。
她把它取出来,对着光看了看。
然后她收起针,转身回屋。
药田恢复平静。
影豹卧在田埂最高处,双眼警觉地扫视四周。它的耳朵时不时抖一下,像是在监听什么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太阳升到头顶。
林子边缘的阴影拉长。
一条细长的影子从树根下爬出,贴着地面移动,悄无声息地靠近药田边界。
影豹突然睁开眼。
它没有叫,只是缓缓站起,面向那个方向。
它的背毛微微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