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镇子里空无一人。
街巷死寂无声,不闻车马牲畜,也不见行人往来。
唯有尹降吉和姜梦文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寂寥的回荡。
这座小镇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一座死城、空城、无人城。
但这并非是小镇最诡异的地方。
真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小镇的镇民明明已经消失了五十年,这座镇子却还保留着有人居住的鲜活气息。
街边的铺子清一色敞开着大门。
杂货铺里的货架堆得满满当当。
米面粮油、针头线脑一应俱全。
客栈的柜台上散落着未及收拾的铜钱。
药铺的铜盆里泡着没洗的抹布。
古戏台下的观众席上,摆放着没收的食盒。
盒内还残留着零星的糕点碎屑,仿佛刚刚才有人把盒子里的糕点吃掉了……
沿街的民居也是门窗完好,烟火气十足。
有的人家,灶台上的饭菜和汤羹还尚有余温,仿佛主人只是出门片刻,转眼就会推门归来。
种种诡异景象,看得尹降吉脊背发凉,心底莫名生出了寒意,感觉照在身上的日光,都裹着一层刺骨的阴霾,照得人浑身发冷。
尹降吉和姜梦文一路无言,沉默的逛遍了整座无衣镇。
最后,他们停在了小镇深处,一座开了无数扇塔门的宝塔面前。
尹降吉曾经在惧梦司见过一模一样的宝塔。
他知道,这是人类转生成为华胥人时,必须穿越的渡梦塔。
华胥人的亲缘关系不由血脉缔结,全凭选择而定。
如果一个华胥人想要拥有亲人、爱人和朋友,他可以到渡梦塔去许愿,等着他期待的人走出宝塔,与他为伴。
尹降吉是一个梦魇。
他不是从渡梦塔中走出来变成华胥人的,也未曾体会过向宝塔许愿,在塔前等待同伴的滋味。
但姜梦文是一个华胥人。
她是应某人的心愿而生,穿越渡梦塔,降临在华胥境的存在。
她降生时,肯定有人在渡梦塔前,满心欢喜的等待着她。
或许,她也曾满怀期待的向渡梦塔许愿,盼着能有一个人从塔里走出来,与她相依相伴。
尹降吉猜对了。
只听姜梦文说:“我是九十年前走出渡梦塔,降临在华胥境的。
当年站在塔前等我的那个人,后来成了我的弟弟。”
或许是因为触景容易生情。
向来对自身过往缄口不言,恪守秘密的姜梦文,竟破天荒的敞开心扉,对尹降吉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我和弟弟因为渡梦塔相遇、结缘,又在朝夕相伴的平淡岁月里相依为命,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多半是开心快乐的。
他性格活泼,古灵精怪。
每天都有想不完的鬼主意,做不完的新鲜事。
我不一样。
我生性喜静,没有他那么能折腾。
但我并不反感他带给我的新鲜和快乐。
我像是一棵树,而他是林子里的野鹿。
我们性格不同,相处得却很融洽。
当然,我们也会发生冲突,会争吵,会怄气,会口无遮拦的说出伤害对方的话。
这是日常相处中,不可避免的事情。
牙齿和舌头在一起,偶尔还会磕碰打架,更何况是两个大活人?
我们平静无波的在无衣镇生活了很久,很久。
从来都没有分开。
直到五十年前,我下定决心要离开无衣镇,到千愿城去做一个梦魇猎人。”
回忆如长河淌过。
姜梦文的神情格外的柔和。
尹降吉从未见过姜梦文这个样子。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淡、疏离,脸上只见温柔和喜悦。
姜梦文顿了顿,目光落在身前的渡梦塔上,声音轻缓的继续说道:“我邀请弟弟和我一起去千愿城,他拒绝了。
他求我留下来,我也拒绝了。
我们之间的矛盾就这样产生了。
结果我们谁也没能说服谁,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其实,离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在变化和发展的。
没有一个人能陪另外一个人一辈子。
就算活着的时候不曾离别,死了也得分开。
离别是人生的常态。
我和弟弟都是心智成熟的人。
我们都不会用亲情绑住对方的手脚,阻止对方去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我们在分开的时候激烈的争吵。
其实是在用吵架的方式表达对对方的不舍。
我不认为我们的选择有错,但却极度的后悔。
因为我离开弟弟的时候,没有和他好好的告别。”
话到此处,姜梦文的声音渐渐低哑。
眼中被回忆带起的暖意悄然褪去,染上了化不开的怅惘。
尹降吉猜想姜梦文应该是陷入了悲伤的回忆。
他没有打断姜梦文,安静的听对方诉说。
“临走前的最后一天晚上。
我和弟弟在饭桌上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他气坏了,把我给他做的烙饼扫到了地上。
我们不欢而散,各自回了房间,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和对方说话。
半夜三更,我听见厨房里有动静,悄悄起身,掀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去。
我看见他偷偷溜进了厨房。
桌上明明摆满了饭菜,他却蹲下身,把他负气扔在地上饼捡起来,仔细拍干净上面的尘土,一口一口的把吃饼完了。
我心里清楚,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愧疚。
我心里的愧疚,也翻涌成了潮水。
正因为这份愧疚,我才不敢打开房门,走出去见他。
我怕我心软,怕我动摇,怕我鼓不起勇气说我要走。
那天夜里,我默默的收拾行囊,离开了无衣镇。
没有和他说再见,也没有告诉他我要走。
我也没有留下一封书信,一张纸条。
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
我闷头赶路,一口气走出去了很远,很远,远到身后的无衣镇在我的视线里缩成了一个小点。
我站在远山上,眺望着被我甩下的无衣镇,心里想:等我成为梦魇猎人,就回来。”
姜梦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后面的故事,尹降吉已经知道了。
无衣镇消失。
姜梦文再也回不去了。
悔恨和仇恨,从来都是蚀骨钻心的毒药。
尹降吉望着孑然一身的姜梦文,想起了两个人初遇时,姜梦文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
“你还有家人。很幸运了。我的家人已经不在了。我的家乡也没有了。我只有自己了!”
轻描淡写的坦白,痛却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