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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们直到深夜才回到营地。路过训练场的时候,阿丽娜正和几个战士冒着漫天风雪给露天的物资盖上篷布,塔露拉从旁边路过,机械地上去帮手。
阿丽娜察觉她的不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话说到一半,忽然皱了皱鼻子,声音顿时沉了下去,问:“发生什么事了?”
塔露拉摇了摇头,走开。她现在已经无法掩饰了,沮丧和绝望都涌了上来,在黑暗中走得有些飘摇。
阿丽娜看了我一眼,立刻明白到她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她没多说,一手拉住我,另一手紧紧拽住塔露拉的手臂,将我们不由分说地按进了最近的行军帐篷。
寒气被厚帆布隔绝在外。阿丽娜用自己厚重的大衣裹住塔露拉,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咳……我们必须立刻转移……咳咳……”
我发誓起初我只是想清清嗓子,可一股带着烟尘铁锈味的痒意猛然攫住喉咙,让我弯下腰剧烈地呛咳起来。或许是天太冷,又或许是早前焚烧一切的浓烟,此刻才在我肺叶里苏醒。
阿丽娜眼神担忧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大学生,你们看起来很不好。如果只是转移,可以先交给大尉,你和塔露拉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博士,我想你应该回到罗德岛去。”塔露拉突然开口。
她的话让我和阿丽娜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你曾对我说过,‘当你在家里看到一只蟑螂的时候,家里其实已经塞满蟑螂了’。”
她看着窗户外纵横的暴风雪,她甚至不愿意直对着我们讲话。
“你是对的。”她像是嫌弃这句话份量不够,又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遍:“你总是对的。”
我无言以对。帐篷里过速攀升的暖意让我头晕目眩,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人影在记忆的余烬中冷笑。我眨眨眼,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源石灯将我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篷布上。
“——就算我能早一步赶到,救下一些感染者,但这片大地的某处,在我无法到达的地方,一定还有许多感染者受到这样残酷的对待。”
“只因为……”她说着,居然活脱脱笑了一下,“只因为我们是感染者。”
我嗯了一声,意思是知道。
塔露拉继续说:“我很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应该更冷静、更乐观、更坚强…我希望自己能不断向你口中那个带领所有感染者找到家园的塔露拉靠近,但是很遗憾——”
“对不起。”
她忽然低下头。阿丽娜的双眼微微睁大,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围裙的布料。
而我,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但不用看也知道,它一定很难看。
塔露拉将一切错误全揽在自己身上,并如此说到:
“我,做不到你说的那些。这里的塔露拉没办法做到。”
“也许我并非是你在等待的那位首领,也许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也许……”她的话声轻颤。
几乎要哭了。我想。
“也许……你该……回到罗德岛去。”
她说这话时,神情充满孩童般的不安与恐惧,仿佛下一秒泪水就会决堤。然而,当她终于转头望向我时,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瞳里却没有半分动摇。那里盛满了我从未见过的、矛盾的景象:一种近乎脆弱的柔软,与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像雪原上孤峭的峰,也像倒映整片暴风雪夜的深湖。
曾经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在眼前放映——
随意的许诺,莫名的自信……最终将珍视之人焚烧殆尽。
仿佛受到她的眼眸吸引,我听见自己说“好”。
答应之后是深深的失落。这种失落看得仍未明白事情前因后果却足够敏锐的阿丽娜叹了口气。
她原本还想追着我说点什么,但我只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顺便指了指塔露拉。
阿丽娜稍微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塔露拉身旁。
隔着结霜的窗户,看着塔露拉最终依偎进小鹿温暖的怀抱,我在脑海里想着“太好了”,内心却莫名失落,宛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
胸中躁动,沉闷的痛楚如旧伤发疼。
起初我以为只是心绪激荡,但那痛楚却迅速变得具体、锐利,像是有冰锥在肺叶间搅动。先前的呛咳并非终点,而是某种崩坏的前奏。
视野开始晃动,前方温暖的光晕分裂成重叠的幻影,阿丽娜和塔露拉相拥的身影在视野边缘模糊、溶解。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窗外风雪的咆哮。那只“断了线的风筝”终于彻底失去了方向,从高空狠狠坠落。
最后清晰的感知,是手中陶杯滑脱的触感,温热的液体溅上手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紧接着是身体失去控制的沉重,膝盖撞向地面的闷响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学生?!”
阿丽娜的惊呼像是隔着一层厚水传来,扭曲变形。塔露拉似乎也猛然抬起了头,苍白脸上的泪痕与惊愕在最后的视野里一闪而过。
我想说“我没事”,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黑暗已如冰冷的潮水般从四周急速涌上,瞬间吞没了所有光线、声音与温度。
乌萨斯的冬夜。
风雪肆虐,全无消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