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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露拉白皙的手推开大门的瞬间,浓烈的腐臭如实质般撞击着我们的感官。那气味像是腐烂的甜腻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又带着金属般的血腥气,几乎要让胃里的食物翻涌而上。
在昏暗的光线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具较新鲜的感染者尸体。他们蜷缩在墙角,瘦得只剩骨架,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仿佛一具具被随意丢弃的骷髅。
他们的表情永远凝固在生命最后的瞬间——嘴巴大张着,眼睛凸出,脸上写满了饥饿与绝望。
空荡荡的粮仓墙壁上满是绝望的抓痕,地面上散落着被啃食过的树皮和泥土。
越往深处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尸首变得残缺不全,有些部位不自然地缺失——
饥饿最终战胜了理智,于是地狱在人间竣工。
粮仓尽头,那台本该处理废弃源石的装置正发出规律的嗡鸣。它被改装成了某种流水线:传送带上挂着破碎的衣料,机械臂精准地切割、剥离着尸体上密集生长的源石结晶。它运转得一丝不苟,像在处理秸秆,将“无用”的部分粉碎还田。
塔露拉僵在原地,她的手还扶在门框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眼睁睁看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那双总是燃烧着光芒的暗金眼眸,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
塔露拉面对着,茫然、愤怒,有点恶心,她从未准备好面对的东西。
“塔露拉,够了,已经可以了……今天就……我们就先回去吧。”我轻声说,“回营地里去,喝点热汤,阿丽娜一定愿意陪你一整晚,哪怕你什么都不说……”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那种早已预见到这一幕却无力阻止的愧疚感,此刻正像无数细针般刺穿着我的心脏。
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指向这个结局——但此刻,那些我引以为傲并赖以生存的逻辑推理已经毫无意义。
我迟了一步。
总是迟了某一步。
塔露拉只是呆呆看着,仿佛她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远去了。
我想说些什么,我应该说些什么,但同样的痛苦和绝望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从深渊中追来,而我无力阻挡。
偏偏这时候脚步声响起。
是个村民。他大概是听到动静抓着农具跑了过来。
他先是叫得很凶:“干什么的!?”但看到塔露拉那身贵族制式的袍子后又马上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进村子都不说一声?”
塔露拉一言不发,这具行尸走肉只是站在那里。
我只好说:“我们是来调查一些感染者的。”
“感染者?我们这里没有感染者。”
撒谎。
塔露拉终于有了反应,她茫然地、几乎机械地问:“那有感染者路过这里吗?”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甚至平静地直视着塔露拉。
“我们接到过讯息。”我的声音冷了下来,“确实有感染者从这里经过。识相点。”
“啊,老爷们,瞒不住您!*乌萨斯脏话*这些混账东西,明明说过没任何人知道他们从这走的。”他低声咒骂着。
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看见塔露拉眼中的茫然正缓缓转化成愤怒。她微微睁大了眼,瞳孔深处闪现锐利光芒。
“……所以说,的确有。”
“是的,他们各个都拿着可怕的武器,可吓人了!我们不敢反抗他们,也没敢拦他们。”
烧起来了——
村民态度圆滑,继续口齿伶俐地抱怨着:“之后他们还抢了我们的粮食。可恶啊,太可恨了,老爷,你一定得抓到这些为非作歹的感染者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们会的。”我猛地截断他的话,语气凶狠,“等我们抓住那些感染者,到时候再清算你放走感染者的罪过。”
我说完便猛地拉起塔露拉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匆匆往村外走。
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降临在我身上:我要带她离开这里,我必须带她回去。
那个村民还在身后说着什么,但那些话语已经不再重要。此刻无论他再说什么,都只会往塔露拉心中的怒火上浇油——而这股怒火迟早会将她从内而外烧成灰烬。
被我突然牵住手,塔露拉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本能地跟着我奔跑起来。我们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因为我在调查时就已经在脑中构建了整个村子的地形图。
但就在我们即将冲出村口的刹那,塔露拉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的靴子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手腕从我掌中挣脱。
“不对……”
她说。
“不对。”
她重复。
我没有说话。
“不对!”
她叫喊着,抬起眼看向我,那双眼里燃烧着痛苦与暴怒的火焰。
“你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雪花落在我们之间。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扭曲。
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不解。那双原本茫然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直直地刺向我。
“我不是在保护他们。”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是在保护你。或者说,我在保护我们的队伍。”
塔露拉暴怒,一脚把融化的雪水踢得我一身都是。我没有闪避。
塔露拉眼中的怒火微微动摇,但依然灼热,她压抑着声音:“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的!你知道!”
“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他们把毫无抵抗力的人骗过来,关在一起,把活生生的人饿死,把尸体和干涸的源石一同处理!他们不配被当作人!”
“你说得对。”我阖上眼眸,回应的语气中排除了所有感情:“他们确实罪该万死。但是塔露拉,如果你今天在这里释放你的怒火,把整个村子付之一炬,那么明天呢?后天呢?这片大地上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村子,你要把他们都烧光吗?”
没有回应。
只有风在呜咽。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火焰熄灭了,雪花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
我认真地看了塔露拉一会,才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以暴制暴只会制造更多的仇恨和死亡,我以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达成共识。我们战斗,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创造一个感染者不必躲藏、不必挨饿的世界。”
我深信,我不只是在说服她,也在说服我自己。
塔露拉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怒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悲伤。
她从正面迎接我的目光,短暂的沉默过后,“你是对的。”她轻轻说,“但我做不到。”
话音落下,她转身往回走,脚步决绝。我怔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那身影在漫长笔直的道路上,竟显得有些佝偻,仿佛突然背负了整片冻原的重量。
我没能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