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是在立夏那日清晨走的。
没有病痛,没有预兆。头天晚上她还和曾孙辈们在院里看星星,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孩子们问:“太奶奶,天上真有鹊桥吗?”她笑着说:“有的。只要信,什么桥都有。”
那夜她睡得格外安稳。梦里回到了七岁那年的春天,二叔握着她的手教她写“棠”字。阳光透过西苑的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海棠花影。她写不好,急得要哭,二叔便折了纸鸢哄她:“玉儿你看,纸鸢飞起来了,烦恼就追不上了。”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她像往常一样起身,披上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杏子黄薄衫——这是娘亲在她三十岁生辰时亲手缝的,领口绣着小小的缠枝海棠。走到窗前时,她停了停。
院里的那株迟开的海棠,竟然在一夜之间全开了。
不是零零星星的开,是那种不管不顾、倾尽全力的绽放。花朵挤满了枝头,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像是把积攒了一生的美都捧了出来。风过时,花瓣簌簌飘落,在青石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像下了一场温柔的雪。
她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海棠的甜香,有晨露的清新,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熟悉的安宁。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二叔去世那日,京城也是这样的海棠花雨。娘亲走时,西苑的树顶在夏天开出了花苞。
原来有些告别,连草木都懂得用最美的姿态相送。
她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已经换了新的,但位置还是老位置。镜中的自己白发如雪,眼角唇边都是岁月的痕迹,可眼睛依然清澈——这是二叔说的,“玉儿的眼睛,永远像初春的湖水”。
她从妆奁最底层取出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冰纹玉佩“棠生”。七十年了,玉质愈发温润,冰裂纹理在晨光中流转着淡淡的光晕。指腹抚过“春深不谢”四个字,她轻轻笑了。
第二样是一方褪色的丝帕。帕角绣着缠枝海棠,绣线已经泛白,但兰草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其上。这是娘亲给她的第一件礼物,说“想哭时就用它擦眼泪”。她很少用,因为二叔和娘亲在的那些年,她很少真的需要哭。
第三样是一张泛黄的春棠笺。上面是稚嫩的笔迹——“春”,那是她五岁时写下的第一个字。笺纸边缘已经起毛,墨迹也淡了,可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承载了她整个童年的温柔。
她将三样东西整整齐齐摆在妆台上,像完成一场静默的仪式。
然后,她开始梳头。
银白的长发握在手中,像握住了一捧月光。她梳得很慢,很仔细,每一梳都仿佛在梳理七十年的时光。梳顺了,她没有绾复杂的发髻,只是用那支白玉海棠簪松松一绾——就像二叔当年教她的:“玉儿梳头,怎么自在怎么来。”
最后,她换上了一身新衣。
不是素服,是海棠红的襦裙。料子是江南进贡的软烟罗,轻如云霞,颜色是那种初绽海棠的粉红,领口袖边用银线绣着细密的海棠纹。这是砚之在世时,特意请江南绣娘为她七十大寿准备的。她一直舍不得穿,今日却觉得,该穿了。
穿戴整齐,她推开房门。
晨光正好,洒满庭院。海棠树下,藤椅还在老位置,薄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她走过去坐下,看着满树繁花,看了很久很久。
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是棠哥和棠妹。两人显然是一早赶来的,衣袍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气。见母亲坐在树下,棠妹先红了眼眶:“母亲今日……气色真好。”
黛玉微笑:“你们都来了。”
“孩子们也都来了。”棠哥的声音有些哑,“在院门外候着,怕吵着您。”
“让他们进来吧。”黛玉柔声道,“一家人,哪有什么吵不吵的。”
于是子孙们鱼贯而入。从四十余岁的棠哥棠妹,到刚会走路的曾曾孙,四代人站满了庭院。最小的那个才三岁半,被母亲抱着,手里还攥着一朵刚摘的海棠花。
黛玉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她记得每个人的名字,记得每个人的生辰,记得谁爱吃什么,谁怕什么。这些记忆此刻像一幅长卷,在她心中徐徐展开,温暖而饱满。
“都坐下吧。”她说。
子孙们围着海棠树坐下,像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围在二叔和娘亲身边听故事那样。最小的孩子偎在她膝前,仰着小脸:“太奶奶,今天讲什么故事呀?”
黛玉轻抚孩子的头发,想了想:
“今天不讲故事了。今天……太奶奶教你们一句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望向满树海棠,声音平静而清晰,像山涧清泉流淌过岁月的河床:
“春深不谢。”
四个字,在晨光中轻轻落地。
“这句话,是你们曾外祖父苏云璋用一生守护的誓言。”她缓缓道,“‘春’是生机,是希望,是寒冬过后必来的温暖;‘深’是扎根,是沉淀,是年复一年在泥土里积蓄的力量;‘不谢’不是不会凋零,是凋零了还会再开,是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子孙们的脸庞:
“你们的曾外祖父,为了这句话,从避世的才子走进朝堂漩涡,扳倒奸佞,肃清朝纲,却始终守着心中的海棠。你们的曾祖母柳清徽,为了这句话,将孤女视如己出,教她诗书琴画,教她仁心仁术。你们的祖父苏砚之,为了这句话,一生只爱一人,用行动践行‘我妻只黛玉,我命只海棠’。”
“现在,”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字字清晰,“这句话传到你们手中了。”
庭院里安静得能听见花瓣飘落的声音。
最小的孩子懵懂地问:“太奶奶,那我该怎么做呢?”
黛玉笑了,笑容在晨光中温柔得像初绽的海棠:“做你该做的事。读书的就好好读书,行医的就好好行医,种田的就好好种田。在各自的位置上,活得真诚,活得坦荡,活得……像一棵树那样,向下扎根,向上开花。”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记住,春深不谢不在别处,在这里——”
她的手轻轻按在孩子们的心口:“在每个人的心里。只要心里有春天,海棠就永远不会凋零。”
话音落下时,一阵晨风吹过。
满树海棠同时颤动,成千上万的花瓣脱离枝头,在庭院中旋舞飘飞。粉白的花雨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发间,落在青石板上,落在晨光铺就的金色通道里。香气浓郁到极致,却又清雅得不染尘埃。
黛玉缓缓靠在藤椅里,闭上了眼睛。
她的嘴角还噙着那抹温柔的笑意,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掌心向上,像在迎接什么,也像在给予什么。海棠花瓣飘落在她手心,落在她的衣裙上,落在她霜白的鬓发间。
棠妹第一个察觉到不对。
她颤抖着手去探母亲的鼻息,然后整个人僵住了。许久,她才缓缓跪下来,额头轻触母亲的手背,肩膀开始剧烈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棠哥也跪了下来。然后是孙子辈、曾孙辈……满院子的人,在漫天花雨中,朝着树下的老人跪成一圈。
没有人嚎哭,没有人喧哗。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风吹花落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场庄严的、静默的告别。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
母亲走的时候,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安宁。那种历经沧桑后的、了无遗憾的安宁,像远航的船终于归港,像漂泊的云终于落地。
她回到了她的春天。
消息传到宫里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如今的皇帝已是萧景琰——三年前先帝驾崩,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待黛玉郡主百年,替朕……送她一程。”先帝最终葬在了落雁湖畔,与春深亭隔水相望,实现了“离山水近些,离知己近些”的心愿。
萧景琰放下朱笔,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起身,走到御书房西墙前。那里挂着一幅字,是先帝御笔的“春深不谢”。字迹已经有些褪色,但笔力遒劲,能看出书写时倾注的心血。
“传旨。”他背对着太监,声音平静,“辍朝三日,举国为永安郡主服素。”
顿了顿,他又补充:“以……公主礼制安葬。”
太监一惊:“陛下,这于礼制……”
“于情于理,她都当得起。”萧景琰转过身,年轻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她是文正公养女,是春深精神的传人,是救治万民的医者。更重要的是——她是让先帝在最后岁月里,还能看见‘春深不谢’希望的那个人。”
旨意传出,满朝无声。
没有人反对。因为满朝文武,要么受过苏云璋的教诲,要么受过柳清徽的恩惠,要么受过黛玉医庐的救治,要么自家子弟在春深书院读过书。这份跨越三代的情谊与功德,早已融入大周朝的骨血。
葬礼那日,京城再次下起了海棠花雨。
不是一府一院,是全城所有海棠——无论栽在何处,无论什么品种,都在同一时刻开始飘花。花瓣如雪如雾,覆盖了街巷屋瓦,染香了整个京城。
送葬的队伍从郡主府出发,沿着春棠里缓缓前行。没有哀乐,没有哭丧,只有百姓自发站在街道两旁,手中捧着海棠花枝。当灵柩经过时,人们将花枝轻轻放在路上,很快,整条街道就被海棠花铺满了。
队伍经过苏府旧址时,停了下来。
如今的苏府已经改为“春深书院”,琅琅读书声常年不绝。书院的山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带着全体师生跪在门前。学生们手中都捧着一本书,书页间夹着海棠花瓣。
“送郡主——”老山长苍老的声音响起。
学生们齐声诵起《春江赋》。不是悲切的调子,是清朗的、充满生机的诵读,像春江奔流,像万物生长: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诵诗声里,灵柩继续前行。
经过医庐时,曾经受过救治的患者们跪了一地。有人捧着自己痊愈后生的孩子,有人捧着亲手缝制的药囊,有人只是跪着,泪流满面。
经过落雁湖时,船夫们将船只泊在岸边,朝着灵柩方向深深鞠躬。湖心的春深亭里,先帝的衣冠冢静静立着,仿佛在等待故人之女。
最终,灵柩抵达西山。
那是黛玉自己选的地方——不高,却可俯瞰京城;不僻,却清幽宁静。墓穴旁已经种好了两株海棠幼苗,是棠哥和棠妹亲手栽下的。
下葬前,棠妹做了一件事。
她打开母亲的妆奁,取出那三样东西:玉佩、丝帕、春棠笺。她没有将它们放入棺中,而是来到墓穴旁,在每株海棠幼苗的根系旁,各埋下一件。
玉佩埋在东株下,那是向着苏府的方向。
丝帕埋在西株下,那是向着柳氏故里的方向。
春棠笺埋在两株之间,让它们的根可以共同拥抱那张写了“春”字的纸。
“这样,”棠妹轻声道,“父亲、娘亲、二叔、祖父……所有爱母亲的人,就都能陪着母亲了。”
封土,立碑。
碑很简单,青石材质,正面只刻了四个字:永安郡主。背面是两行小字,一行是生卒年月,一行是——
“春深不谢,海棠依旧。”
夕阳西下时,所有人都离开了。
只有满山新栽的海棠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它们还很幼小,但根系已经扎进泥土,向着更深处生长。
夜幕降临,繁星升起。
西山静默,京城静默,天地静默。
而在某个无人看见的瞬间,新坟旁的两株海棠幼苗,忽然在夜色中,颤巍巍地绽出了第一个花苞。
花苞极小,粉白中透着淡紫,在星光下怯生生地舒展。
像初生。
像重逢。
像一句说了生生世世也不会结束的——
春深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