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天册封大典的宫宴散得不算太晚。
皇帝起身离席时,目光在懿妃身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多言,便在众人的恭送中率先离去。
他没有去新册封的懿妃宫中,甚至没有多看那满身华彩、等待“恩宠”的新妃一眼。
这个举动,让许多等着看热闹或准备嚼舌根的人,心头泛起了嘀咕。
皇帝离开太和殿后,并未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屏退了大半仪仗,只带着梁九功和两名心腹太监,踏着月色,走向了后宫一处清冷僻静的所在——柔贵妃生前居住的缀霞宫。
宫门依旧紧闭,檐下无灯。梁九功上前叩门,守宫的老太监见是圣驾,慌忙开门迎入。
皇帝没有进正殿,而是径直去了柔贵妃生前最喜欢的西暖阁。
这里一切陈设依旧,每日有人打扫,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窗下的焦尾琴,妆台上的菱花镜,多宝阁上的小玩意……都保留着原样。
皇帝走到供桌前,上面摆放着柔贵妃的牌位和几样简单的供品。他亲自点燃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
他在牌位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不是跪,而是一种放松的、仿佛与故人闲谈的姿态。
“鹂儿,”他对着牌位,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宫殿里却格外清晰,“朕今日,册封你姐姐为妃了。”
梁九功侍立在门外,闻言将头垂得更低。
“给她赐了‘懿’字,用了你的谥号之一。”皇帝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带着追忆,“你不会怪朕吧?朕知道,你心里最放不下的,除了孩子们,就是你这位姐姐。”
“她和你不一样。你像春天的雨,温润柔软。
她像冬天的梅,看着冷,骨子里却硬,带着刺。
朕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她,就觉得她眼里有故事,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后来才知道,她那些年……过得不易。”
皇帝顿了顿,目光落在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上。
“春猎时,朕中了算计,掉进陷阱。她明明可以不管,却想都没想就冲过来……也跟着掉了进来。”他唇角似乎弯了一下,那笑意里有温暖,也有涩然,“你说她护短重情,果然没错。为了救朕,她扭伤了脚,还因此惹了那么多污糟流言。”
“朕不能看着她因为你、因为救朕,而被那些脏水淹没,将来可能孤苦一生。”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决断,“所以朕娶了她。给她名分,给她庇护,也给你的孩子们一个更稳妥的依靠。”
“鹂儿,你若在天有灵,看着朕这样做,是欣慰,还是难过?”他轻声问,仿佛真在等待一个回答。
宫殿里只有穿堂而过的微风,拂动纱幔。
良久,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
夜风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你放心。朕会护着她,护着你们的孩子们。那些算计你们姐妹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像是在对鹂儿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立誓。
又在缀霞宫静坐了片刻,皇帝才起身离开。他没有回乾清宫,而是转向了兰贵人李秀儿所居的钟粹宫。
钟粹宫里,李秀儿尚未歇息。今日姐姐册封,她心中既高兴又复杂。见皇帝突然驾临,她慌忙迎驾,心中忐忑。
皇帝挥手免了她的礼,让她坐下。
“朕今日册封你姐姐为妃,你心里如何想?”皇帝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审视。
李秀儿心中一跳,斟酌着词语:“姐姐能得皇上眷顾,是姐姐的福气,臣妾……为姐姐高兴。”
“只是高兴?”皇帝看着她,“没有一丝芥蒂?毕竟,她如今的身份……”
李秀儿咬了咬唇,抬起眼,鼓起勇气道:“皇上,臣妾不敢欺瞒。起初……是有些不是滋味。
二姐才去不久,皇上就……但春猎之事,臣妾后来也听说了。
姐姐是为了救皇上才……那些流言,实在不堪。皇上肯给姐姐名分正名,护她周全,臣妾心里……是感激的。”
她顿了顿,眼圈微红:“我们姐妹三人,命途多舛。二姐去得突然,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大姐在宫外时便不易,入宫后更是步步艰难。如今皇上肯庇护大姐,也等于庇护了三皇子、六皇子,还有嗣儿、恩哥儿。臣妾……代二姐,谢皇上恩典。”
说着,她起身便要下拜。
皇帝抬手止住了她。“你能如此想,鹂儿在天之灵,也会欣慰。”他叹了口气,“朕没有保护好鹂儿,是朕之过。如今,朕不想再让你大姐重蹈覆辙,也不想让你们李家姐妹再受委屈。”
他看着李秀儿,目光认真:“你是鹂儿的亲妹妹,也是鸳儿的亲妹妹。日后在宫中,你们姐妹要互相扶持。朕会给你们应有的体面,但路,终究要你们自己走稳。”
李秀儿郑重点头:“臣妾明白。定不负皇上期望,也会好好辅助姐姐。”
皇帝点点头,似乎放心了些。他没再多留,起身离开。
离开钟粹宫时,月色已上中天。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今夜……是回乾清宫,还是……”
皇帝脚步未停,只淡淡吐出一个字:“回。”
梁九功明白了,这是回乾清宫独寝。皇上果然没有在册封当夜就去懿妃宫中。这一夜,皇帝先祭故人,再抚新妹,唯独冷落了新妃。落在那些有心人眼里,传递出的信号再明确不过——
皇上纳懿妃,并非贪图美色,急于占有。而是出于责任、恩义与长远的考量。这无疑狠狠打了那些传播香艳流言之人的脸,也让懿妃的册封,少了几分“以色侍人”的轻浮,多了几分“德行功绩”的厚重。
这一手,高明。
然而,皇帝没有当夜临幸新妃的消息传到坤宁宫,并未让皇后感到丝毫轻松。
相反,她心中的怒火与寒意交织,几乎要冲破那母仪天下的端庄面具。
“凤佩……他竟赐了她凤佩!”皇后死死捏着手中手帕,指尖嵌入掌心,“还是羊脂白玉的!眼镶红宝!这规制……这规制分明是……”
她说不下去,胸口剧烈起伏。
身旁的心腹嬷嬷脸色也极其难看:“娘娘,那玉佩的样式……老奴虽未亲见,但听描述,绝非寻常妃嫔可佩。凤眼镶宝,更是……更是近乎中宫之仪啊!”
“中宫之仪?”皇后冷笑,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这是在警告本宫!用一块玉佩告诉本宫,他随时可以废后立新!李鸳儿……好一个李鸳儿!”
“还有那两道旨意!”嬷嬷低声道,“将六皇子记于懿妃名下,将崔氏两个儿子录入玉牒赐名……皇上这是要把所有路都给她铺平啊!娘娘,这懿妃……留不得了!”
“留不得?”皇后猛地看向嬷嬷,眼中寒光四射,“怎么留不得?她现在风头正盛,有救驾之功,皇上明摆着要护她!本宫若此刻动手,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皇上今日没去她宫中,是给本宫,也给所有人留了面子。
但本宫若再不识趣……”她想到那块凤佩,心头冰凉,“他既能赐凤佩,就能做出更逾矩的事。本宫不能硬碰硬。”
“那娘娘的意思是……”
“等。”皇后走到窗边,看着永和宫的方向,眼神幽暗如深潭,“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她如今成了妃子,靶子就更大了。这后宫,想拉她下来的人,不止本宫一个。我们……只需静观其变,适时……推一把即可。”
她顿了顿,补充道:“让人盯紧永和宫,还有钟粹宫。她们姐妹的一举一动,本宫都要知道。”
“是。”
册封礼后的第二日,永和宫迎来了一批意想不到的客人——李鸳儿的母亲李氏,以及她的弟弟李骁,在宫人的引领下,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这座华丽而陌生的宫殿。
“娘!阿骁!”李鸳儿见到亲人,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前。自她入宫,与娘家见面机会极少,上次省亲已是年前。
李氏老了,鬓边白发多了不少,但精神还好。李骁已是个半大少年,身量抽高了许多,只是眼神还有些怯生生的。
“老妇叩见懿妃娘娘!”李氏拉着儿子就要下拜。
李鸳儿连忙扶住:“娘,快起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多梨……
李氏却坚持行了礼,才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眼中含泪:“好,好……看到你好,娘就放心了。”她自然也听到了宫中的流言和女儿册封的消息,心中忧虑远多于欢喜。但此刻见到女儿气色尚好,宫殿华丽,伺候的人恭谨,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叙了一会儿家常,李鸳儿才知道,皇帝竟在前日下了恩旨,赐她弟弟李骁一个“云骑尉”的虚衔爵位,虽然品级不高,无实权,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官身,每月有俸禄,更赐了京郊五十亩良田作为产业。这足以说明皇帝给足了自己面子……
李鸳儿愣住了。皇帝为她弟弟请封赏地,这事她全然不知。他竟将她的家人也考虑得如此周全……
正说着话,梁九功笑吟吟地来了,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给懿妃娘娘道喜。”梁九功行礼,“皇上口谕:夫人与国舅今日入宫探望,特许在永和宫共用午膳。另,皇上赏赐国舅文房四宝一套,望国舅勤勉进学,将来报效朝廷。”
杨氏和李骁又惊又喜,连忙谢恩。
梁九功又道:“皇上还有旨意,今夜由懿妃娘娘侍寝。请娘娘早作准备。”说着,将锦盒奉上,“这是皇上赐给娘娘的,请娘娘沐浴更衣时用。”
素心接过锦盒。梁九功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告辞了。
李鸳儿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全新的、料子极其轻柔光滑的寝衣,还有一小盒散发着清雅梅香的膏脂。用意不言自明。
她的脸颊,瞬间飞上红霞。
母亲杨氏见状,眼中又是欣慰又是担忧,握紧女儿的手,低声道:“鸳儿,皇上待你好,是你的福气。但宫里不比寻常人家,你……万事小心。”
“女儿知道。”李鸳儿点头,心中暖流涌动。皇帝的安排,从安抚二妹亡灵,到抚慰三妹情绪,再到厚待她娘家亲人,最后才从容地翻牌侍寝……步步为营,面面俱到,既全了情义礼数,也彻底堵住了悠悠众口,更给了她实打实的尊荣和安全感。
这份心思,这份担当,让她那颗始终高悬着、充满戒备的心,终于缓缓地、安稳地落了下来。
是夜,永和宫主殿内红烛高烧,暖香馥郁。
李鸳儿沐浴完毕,换上了皇帝赐的那身浅樱色软缎寝衣。
衣料薄如蝉翼,触肤生温,宽大的袖口和裙摆绣着同色暗纹的缠枝莲,行动间流光隐现。
长发未绾,如瀑般垂在身后,只鬓边簪了一朵新鲜的、带着露水的粉色芍药。
脸上薄施脂粉,唇染朱丹,眉眼在烛光下柔和了平日里的清冷,添了几分妩媚。
她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陌生的、盛装等待的女子,心跳如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请安声和熟悉的脚步声。
皇帝走了进来。他也换了常服,一身玄色暗龙纹的锦袍,卸去了白日帝王的威严,显得更加挺拔轩昂。他挥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红烛静静地燃烧,偶尔爆出一两个灯花。
皇帝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俯身看向镜中。“紧张?”他低声问,声音带着笑意。
李鸳儿轻轻点了点头,耳根泛红。
“别怕。”他直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
李鸳儿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温暖有力,稳稳地牵着她,走向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
他没有急于动作,而是在榻边坐下,将她拉到身侧,仍旧握着她的手。
“今日见着母亲和弟弟了?”他问,语气寻常,像闲话家常。
“嗯。谢皇上恩典。”李鸳儿低声道,“母亲和弟弟……都很感激。”
“那是他们应得的。”皇帝看着她低垂的眼睫,“你为朕,为孩子们做的,值得这些。”
他顿了顿,抬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鸳儿,看着朕。”
李鸳儿不得不迎上他的目光。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那里有温柔,有认真,也有毫不掩饰的欲望。
“从今往后,你是朕的妃子,是朕的女人。”他的拇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触感温热,“过去种种,都已过去。
崔展颜给了你伤痛和屈辱,朕或许给不了你寻常夫妻的平淡相守,但朕可以给你尊重,给你庇护,给你和孩子安稳尊荣的未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真挚,一字一句敲在她心上。
“朕知道,你心里还有戒备,还有不安。没关系,朕给你时间。但今夜……”他靠近她,气息拂过她的唇,“朕想要你。不是帝王的临幸,是一个男人,想要他的女人。”
他的话太过直白,李鸳儿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但奇异的是,那份紧张和恐惧,却在他的坦诚中消散了大半。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那双眼中的炽热与期待,想起这些日子他的回护、他的担当、他那些细腻的安排……
心中那层坚冰,终于彻底融化。
她缓缓地、极轻地,闭上了眼睛。这是默许,也是邀请。
皇帝眸色一暗,不再犹豫,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起初温柔而试探,带着怜惜。随即,在她生涩的回应下,渐渐加深,变得炽热而缠绵。他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插入她浓密的长发,将她更紧地压向自己。
气息交缠,体温交融。
李鸳儿生涩地承受着,感受着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自己全然包裹。
他的吻从唇瓣流连到耳际、颈侧,所过之处点燃簇簇火苗。
寝衣的系带被灵巧地解开,柔软的衣料滑落肩头,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
烛光摇曳,映照着榻上紧密相拥的剪影。
疼痛袭来时,李鸳儿咬住了唇,眼角沁出泪花。皇帝的动作顿住,怜惜地吻去她的泪水,极尽温柔地抚慰,直到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红帐之内,春意渐浓。
最初的生涩与痛楚过去后,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受渐渐取代。这是他和崔展燕之间从来没有过的。
他的体温,他的力量,他时而温柔时而霸道的占有,他落在她耳边的低沉喘息和情动时的呢喃……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密实的网,将她拖入从未体验过的、令人战栗又沉溺的浪潮之中。
她模糊地想着,原来男女之间,也可以是这般……缠绵入骨。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渐歇。
皇帝将她汗湿的身体搂在怀中,拉过锦被盖住两人。她的头枕在他坚实的臂弯里,听着他尚未平复的心跳,脸颊贴着他微微汗湿的胸膛,浑身酸软无力,思绪一片空白。
皇帝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带着事后的慵懒与满足。
“疼吗?”他在她头顶低声问。
(虽然他知道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还是在意他的感受。他这样说似乎在认定他不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他和他就是第一次。他要给他足够的尊严和自尊心。也证明他从来没把他看过一个妇女,而是当成一个少女。)
李鸳儿轻轻摇了摇头,将脸埋得更深些。
皇帝低笑,胸膛震动。“睡吧。”他吻了吻她的发顶,将被子掖好。
红烛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黑暗中。
李鸳儿在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沉沉睡去。临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从今夜起,她与这个男人之间,终于有了最亲密、最无法分割的联结。
未来如何,尚不可知。
但至少此刻,在这新婚的夜里,她感受到了被珍视、被拥有、也被需要的温暖。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
永和宫的新主人,在帝王的怀抱中,度过了成为懿妃后的第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