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很久,胸口的剧痛和内心的翻江倒海混杂在一起。
良久,他沙哑地开口:“我凭什么信你?”
“你没得选。”李倾月重复道,语气不容置喙,“不信我,你就只能死。或者,你可以现在就走出这个门,看看郑闲会不会留你一具全尸。”
这就是现实。
赤裸裸,血淋淋。
郑涛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那些为他战死的亲信的面孔,闪过郑闲那张伪善的笑脸。
强烈的恨意和不甘,像野火一样烧遍了他的全身。
他不想死。
更不想就这么窝囊地死。
他睁开眼,眼底的迷茫和挣扎已经褪去,只剩下滔天的杀意。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答应你。”
李倾月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她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清冷淡漠的样子。
“先把粥喝了。你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我们……有很多事要做。”
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郑涛叫住了她,“你是怎么……把我从山谷里弄出来的?”
这是他最大的疑问。在“裂山”卫的包围下,救走一个大活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李倾月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山谷的下游,有一处断崖。断崖下是深潭,本地人都说那里淹死过人,晦气,没人敢靠近。”
“我的人,没有去伏击圈里送死。他们在下游等着。”
“我赌你不会束手就擒,会拼死一搏,寻找任何可能的生路。而那个方向,是你唯一的选择。”
“果然,你带着最后的几个亲信跳下去了。他们帮你挡住了追兵,而你,被潭水冲到了我们布置好的地方。”
郑涛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个女人,她不仅算计了郑闲,连他也算计进去了。
她根本不是去救人。
她是在捡一件她需要的“兵器”。
一件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充满了仇恨,能为她所用的兵器。
看着李倾月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郑涛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这个女人,比他那个道貌岸然的三哥,还要可怕。
……
夜色更深了。
郑闲的命令,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整座城池。
一队队身穿黑衣的郑家护卫,如同黑夜中的鬣狗,凶狠地扑向城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砰!”
城西最大的地下赌场“通天坊”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赌客们惊慌失措,尖叫着四散奔逃。骰子和牌九散落一地,被人踩得粉碎。
一名小头目模样的护卫,一脚踩在赌场的桌子上,环视着被控制住的赌场管事和打手,声音冰冷。
“奉三爷之命,全城清查!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一张画像被狠狠摔在管事脸上。
画像上的人,正是郑涛。
管事捡起画像,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摇头:“没……没见过!官爷,我们这儿是正经生意,从不跟这些……亡命徒打交道啊!”
“搜!”
小头目懒得废话,一声令下,护卫们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翻箱倒柜,砸烂门窗。
惨叫声、哭喊声、打砸声,在黑夜里奏响了一曲混乱的交响乐。
同样的一幕,在城中各处的黑市、私娼寮、走私贩的窝点不断上演。
郑闲的逻辑很简单,也很直接。
他认为,郑涛如今是一条落魄的野狗。而野狗,只会躲在同样肮脏混乱的狗窝里。他要把所有的狗窝都掀了,看他还能往哪里藏。
一支搜查队路过城南。
“头儿,前面是李家的染坊,早就废弃了,要不要进去看看?”一个年轻的护卫问道。
为首的头目朝那边啐了一口唾沫。
“一个破染坊,又臭又偏,能藏什么人?李家都倒了,晦气!别浪费时间,去前面的‘快活林’看看,那里的窑姐儿多,说不定有人见过四爷。”
“头儿说的是!”
一行人骂骂咧咧地改变方向,朝着灯火通明的烟花之地走去。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口中那个“又臭又偏”的废弃染坊地下深处,他们要找的人,正喝着一碗热粥,与一个他们最看不起的女人,策划着一场足以颠覆整座城池的风暴。
郑闲的傲慢,让他亲手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盲区。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眼中的“狗”,没有躲进狗窝。
而是被一头披着羊皮的雌狼,藏进了最不起眼的狼穴。
石室里,郑涛喝完了最后一口肉粥,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他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看着对面的李倾月,她正在一张破旧的地图上用木炭勾画着什么。
“郑闲势力庞大,我们这么几个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郑涛沉声说道,他已经开始代入“盟友”的角色,“你有什么计划?”
李倾月没有抬头,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点上重重画了个圈。
“硬碰硬,是蠢货才干的事。”
“郑闲现在最得意的是什么?”她反问道。
郑涛思索片刻:“他掌控了全局,即将接管郑家的一切。”
“不。”李倾月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冷酷交织的光芒,“他最得意的,是他自以为是的‘掌控感’。他觉得自己是棋手,我们所有人都是他棋盘上的子。我们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打乱他的棋盘。”
她将地图推到郑涛面前。
“这是城中粮仓的分布图。郑家控制了其中七成,这也是郑闲能够迅速稳定局势的根本。”
“你想动粮仓?”郑涛皱眉,“不行。粮仓守卫森严,而且一旦出了事,会引起全城恐慌,城主府必然介入,到时候我们都会暴露。”
“谁说要动粮仓了?”李倾月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我要动的,是粮价。”
她指着地图上几个不起眼的小点。
“这些是城中最大的几家米行。表面上互不相干,实际上,背后都是郑闲的人。他通过控制这些米行,操纵着全城的粮价,从中牟取暴利,用来豢养他的‘裂山’卫和各路人马。”
“明天一早,我会让人放出消息,就说城外有流寇作乱,今年的新粮运不进来了。”
“同时,我会让我的人,在不同的米行,用不同的身份,大量地、恐慌性地收购粮食。”
郑涛的眼睛亮了起来:“制造缺粮的假象,引诱民众恐慌性购粮,从而推高粮价?”
“没错。”李倾月点头,“粮价一涨,郑闲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发大财的机会。他会默许甚至推动手下的米行继续涨价。毕竟在他看来,一切尽在掌握。”
“等粮价涨到最高点,民众的怨气也达到顶点的时候……”她用木炭在地图上重重一划,像一把斩首的利刃。
“我们就把我李家所有囤积的粮食,以正常价格,甚至更低的价格,全部抛向市场。”
郑涛倒吸一口凉气。
好毒的计策!
这一招,简直是釜底抽薪!
郑闲费尽心机推高的粮价,会被瞬间打回原形,甚至跌破成本。他手下的米行会血本无归,囤积了高价粮食的民众会把怒火全部倾泻到郑闲身上。
最关键的是,李家会在这场风波中收获巨大的声望。
一个在危难时刻,不惜血本平抑粮价的形象,足以让李家成为所有底层民众的救世主。
民心,才是最锋利的武器!
“你……”郑涛看着眼前的女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种环环相扣、直指人心的计谋,真的是那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能想出来的?
“怎么?怕了?”李倾月挑了挑眉。
“不。”郑涛摇了摇头,眼中燃起兴奋的火焰,“只是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看着李倾月,这个曾经被他视为联姻工具的女人,此刻在他眼中,却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他知道,这场复仇,不会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而他们的第一个对手,他那位不可一世的三哥,此刻还在沾沾自喜地等着他的死讯。
郑闲,你错了。
狗,有时候并不会躲在肮脏的角落。
它会找到一个新的主人,磨亮自己的爪牙,然后,从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郑闲府邸,暖香袅袅。
他靠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指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料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他刚刚擦拭过的佩刀留下的。
一名“裂山”卫的头领无声地走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沉稳:“三爷,事情办妥了。四公子在追捕中‘失足’坠崖,下面是万丈深渊,绝无生还可能。”
郑闲连眼睛都未曾睁开,只是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知道了。”
就这么两个字,再无多言。
那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弟弟,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对他而言,这就像是掸掉了衣服上的一粒灰尘,仅此而已。
他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利用郑涛的死,彻底吞并郑家剩下那些摇摆不定的势力。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为弟复仇,清扫叛逆。
多么完美。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
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三爷,不好了!城里到处都在传,说城外的运粮要道被一群悍匪给占了,今年的新粮一颗都运不进来!”
郑闲缓缓睁开眼,精光一闪而过。
流寇?
他非但没有半点担忧,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真是天助我也!
“慌什么?”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不过是些流言蜚语,城中粮仓的储备,够全城吃上一年。”
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话是这么说,可……可百姓们不信啊!城里几家最大的米行,门槛都快被踏破了!米价已经涨了快三成,还在往上涨!”
“哦?”郑闲放下了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他控制的那些米行掌柜,果然没让他失望,反应够快,够贪婪。
他喜欢这种贪婪。
“三爷,我们要不要出面辟谣,平抑一下粮价?”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郑闲看着他,像看一个白痴。
“平抑?为什么要平抑?”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自己庭院里那棵需要三人合抱的珍稀古树,眼神里满是炽热的欲望。
“传我的话,”他冷冷开口,“让所有米行,把价格再给我抬高五成!就说粮食紧缺,先到先得!”
“五……五成?!”管家吓了一跳,“三爷,这……这会出乱子的!万一激起民变……”
“民变?”郑闲嗤笑一声,转过身,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盯住管家,“一群连肚子都填不饱的蝼蚁,拿什么变?他们越是恐慌,就越会拼命掏空家底来买粮。这是人性。”
他踱回桌案前,手指划过那张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粮仓分布图。
“这满城的财富,与其让他们藏在床板底下发霉,不如都流到我的口袋里来。”
他挥了挥手,示意管家退下。
整个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等粮价被推到顶点,那些愚民的积蓄被榨干,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从粮仓里放出少量平价粮,收拢人心。
一举两得,名利双收。
至于那个已经化为一滩肉泥的弟弟郑涛?他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威胁?
郑闲甚至开始期待,这场由“流寇”引发的骚乱,能给他带来多大的收益。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掌控一切的快感中,丝毫没有察觉,他每一步自以为高明的决策,都精准地踩在了别人为他设下的陷阱里。
清晨的阳光穿过镂空雕花的窗棂,在昂贵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郑闲的心情,就和这天气一样明媚。
短短一天时间,东川城已经变成了他掌中的玩物。城里最大的几家米行,是他的人。城防卫队,是他的人。就连那些平日里自视甚高,保持中立的家族长老,也派人送来了拜帖,言辞恳切,希望能在“困难时期”得到三爷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