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微弱的滴答声,和两人之间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顾微微挺直脊背,站在苍白刺眼的灯光下,尽管身体因为伤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尽管脸上泪痕未干,尽管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惧、茫然和深重的疲惫,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像一层冰冷坚硬的铠甲,包裹住了她破碎的内核。她不再看他伸出的手,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沉舟,等待他的答案,等待那个她既抗拒又不得不踏入的、未知的下一步。
陆沉舟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然后缓缓收回,垂落在身侧。他没有因为她最终的选择而流露出丝毫欣慰或放松,那张冷峻的脸上,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有那双过分锐利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预料之中的沉重,又像是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或许,还夹杂着某种更深沉的、被强行压下的东西。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回桌后,重新坐下。他打开刚才放下的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新的信息。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锁定顾微微,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公事公办的冷静,但语速明显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第一,你需要立刻接受全面的、深度的身体检查和心理状态评估。重点是脑部神经活动、生物电信号特征,以及体内是否被植入任何追踪或监控装置。周子轩对你进行的‘体检’,我们必须知道详细数据和结果,评估潜在风险。这项工作,由我信任的医疗团队完成,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脚下,“整个过程,我会在场。”
顾微微的心脏猛地一缩。深度检查?脑部神经活动?他还是要“研究”她,还是把她当成“钥匙”来对待!一股被冒犯的怒意和冰冷的抗拒瞬间涌起。但没等她开口,陆沉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补充道:
“这不是为了利用你,顾微微。是为了你的安全,也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必须知道你现在的确切状态,了解周子轩对你做了什么,评估‘钥匙’的稳定性和潜在风险。同时,排除你被第三方植入监控或后门的可能性。这是合作的基础,也是对你负责。”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无可辩驳。顾微微紧咬着下唇,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鲜血的温热透过纱布渗出。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周子轩那些冰冷的仪器,阿鬼的操作,都像是无形的阴影,笼罩着她。不弄清状况,她永远无法安心。可是,将最私密、最脆弱的一面,再次暴露在他和他的团队面前……
“我……需要知道检查的具体内容和范围。以及,数据的使用权限。”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图抓住最后一点掌控感。
“可以。”陆沉舟没有犹豫,从平板中调出一份加密文件,将屏幕转向她,“这是标准检查流程和保密协议。所有数据仅限于当前任务使用,任务结束后,经你同意,可选择部分保留用于后续医疗跟踪,或彻底销毁。我本人及核心医疗团队成员受最高级别保密条例约束,泄密后果,你很清楚。”
他的话语简洁、直接,带着一种制度化的冰冷保证,反而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合作”,而非单方面的掠夺。
她快速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条款,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数据权限说明,看得她头晕。但她抓住了关键:她有权在事后要求销毁数据。这就够了。
“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和屈辱感,“我同意。但必须在检查前,先告诉我关于安德烈和圣马可街的全部已知信息。还有,你口中的‘第三方势力’,到底知道多少?”
这是她的交换条件。她不能蒙着眼睛跟他走。
陆沉舟似乎对她的要求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可以。但时间有限。检查需要至少三小时,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完成初步评估并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 他再次操作平板,调出另一份文件,同时语速极快地说道:
“安德烈·伊万诺夫,代号‘渡鸦’。我们的人在你提供的线索(金属扣)指引下,结合城市监控和信号追踪,锁定了圣马可街12号区域。那是一家停业多年的旧书店的后巷仓库入口。我们的人于中午十一点四十分抵达,发现仓库门虚掩,内部有打斗痕迹,少量血迹(已采样,dNA比对确认属于安德烈),但人已不见。现场被专业清理过,没有留下明显指纹、足迹或弹壳,但通过痕检,发现了不属于安德烈、也不属于周子轩方或我方人员的、特制作战靴的微量泥土和纤维残留,以及一种非制式电子干扰器的碎片。对方行动专业、迅速,目标明确,是冲着安德烈,或者他携带的东西去的。”
顾微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血迹……专业清理……目标明确……每一个词都指向不祥的结局。安德烈还活着吗?他手里的“钥匙”密码部分……
“第三方势力,”陆沉舟继续,语气凝重,“目前信息极少。从行动风格、使用的装备碎片,以及能如此快速、精准地锁定安德烈(显然避开了我们前期的监控网络)来看,绝非普通犯罪组织或商业对手。更像是……受过严格训练、拥有高级情报支持和后勤保障的、国家或准国家级别的特殊行动小组。他们的目的,显然也是‘钥匙’,或者‘信使’技术。而且,他们可能比我们,甚至比周子轩,知道得更多,行动也更隐蔽、更果断。”
国家级别?特殊行动小组?顾微微倒吸一口凉气。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可怕!如果连国家力量都牵涉其中……
“是哪个国家?他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她急切地问。
“不清楚。”陆沉舟摇头,眉头紧锁,“可能是某个对神经控制或生物武器有特殊兴趣的国家情报机构,也可能是某个背后有国家支持的跨国灰色科技集团,甚至……是某些我们尚未掌握的、更隐秘的国际组织。至于情报来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顾微微,“穆勒教授的研究虽然隐秘,但并非绝对无人知晓。周继昌(周子轩父亲)当年能接触到,别人也能。教授隐居后,或许还有别的‘访客’。而你父亲顾瀚松,当年帮助教授抹去痕迹,也可能留下了一些……被有心人注意到的线索。甚至,不排除我们内部,或者周子轩那边,有信息泄露。”
内部泄露?顾微微感到一阵寒意。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要面对外部的神秘敌人,还要防备可能来自内部的暗箭?
“那现在怎么办?安德烈失踪,‘钥匙’密码可能被盗,我们怎么找?” 顾微微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刚刚下定的决心,在如此庞大而隐秘的敌人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安德烈是精英特种部队退役,又是穆勒教授精心培养的‘守门人’,他不会轻易被抓住或杀死。现场血迹不多,说明他可能受伤,但成功逃脱或转移了。”陆沉舟分析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现在一定藏在某个我们和他约定之外的安全点,或者在尝试用只有他和教授知道的备用方式联系我们。我们需要找到他留下的线索,或者,等他主动联系我们。”
“等他联系?如果他不信你呢?”顾微微脱口而出。安德烈对陆沉舟显然充满戒备。
“所以他更可能联系你。”陆沉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意味深长,“你是顾瀚松的女儿,是‘钥匙’本身,也是他最后接触并试图求助的人。他给你的密码信息,可能不止是见面地点和时间。仔细回想,他有没有给你别的暗示?任何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动作?言语?甚至……那件衣服上,除了金属扣,还有没有别的特殊之处?”
顾微微的心猛地一跳。仔细回想?在安全屋,安德烈敲击桌面的节奏,提到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塑料密码片上的点阵……除了“圣马可街12号中午”和求救信息,还有没有别的?她当时心神俱裂,只解读了最直接的部分。会不会有第二层,甚至第三层加密?
还有那件睡衣……除了领口的金属扣,似乎没有别的了。不,等等!衣服本身!那套工装是安德烈从安全屋拿出来的,是穆勒教授准备的“应急物资”之一!衣服本身会不会有玄机?比如布料纹理、缝线方式、某个不起眼的标签或印记?
“我需要那件睡衣,不,是那套工装,还有安德烈在安全屋给我看的那些非核心笔记的复件。”顾微微快速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还有,我需要一个能解读复杂密码和环境,最好懂点音乐(尤其是巴赫)和旧式编码学的专家。安德烈的暗示可能不止一层。”
陆沉舟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虽然快得几乎看不见。“工装和笔记复件,已经送到分析组。专家马上就到。现在,”他站起身,看了一眼腕表,“你需要立刻开始检查。我会在隔壁监控室,全程跟进。检查结束后,我们立刻开始线索分析会议。”
他没有给她再讨价还价的时间,走到门边,按下通话器:“王锐,带顾小姐去一号检查室。医疗组准备。另外,让技术组的沈博士立刻过来,带上巴赫全集和密码学工具。”
“是。”
门开了,王锐再次出现。顾微微知道,没有退路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陆沉舟,他站在门边,侧脸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然后,她转过身,跟着王锐,走出了这间充满无形硝烟的“会客室”,走向那个即将对她进行彻底“剖析”的检查室。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是顾微微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屈辱的三个小时之一。在冰冷、洁白、布满各种精密仪器的检查室里,她被一群沉默高效、眼神专业到近乎冷漠的医生和技师围绕。从头到脚的扫描,血液、体液、皮肤、毛发的采样,复杂的脑电图、功能性磁共振、神经传导测试……冰冷的探头贴在她裸露的皮肤上,仪器发出各种频率的嗡鸣,屏幕上的曲线和数据瀑布般流淌。她像一具被打开的操作手册,每一个生理和心理的细节都被量化、记录、分析。
陆沉舟果然在隔壁的监控室,透过单向玻璃和实时传输的屏幕,沉默地观看着整个过程。顾微微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即使隔着玻璃和仪器,依旧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形的压力。她没有再反抗,也没有流泪,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将自己抽离出来,仿佛灵魂飘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具名为“顾微微”的躯壳所经历的一切。只有当仪器触及头部,进行深度脑部扫描和生物电刺激时,那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被无形之手窥探灵魂最深处的颤栗和恐惧,才会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检查间隙,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但眼神异常锐利的中年男人被带了进来,是陆沉舟提到的沈博士。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快速询问了顾微微关于安德烈敲击节奏、巴赫变奏曲以及那套工装的每一个细节,并用一个特殊的设备扫描了顾微微记忆中的节奏模式,然后便抱着他的电脑和厚厚的乐谱,坐到了角落,开始飞快地演算和比对。
检查终于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下结束。顾微微被带回一间类似病房、但多了书桌和通讯设备的临时休息室。身体像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但大脑却因为过度刺激和沈博士那边可能带来的线索,而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很快,初步的检查报告出来了。陆沉舟和沈博士一起走了进来。陆沉舟手里拿着一个平板,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沈博士则显得很兴奋,眼镜后的眼睛闪闪发光。
“先说坏消息。”陆沉舟将平板放在顾微微面前的桌上,声音低沉,“你的体内没有发现植入式监控设备,但脑部扫描显示,你的杏仁核和海马体区域,存在异常的神经簇激活和生物电信号特征,与穆勒教授笔记中描述的‘钥匙’生物锁核心特征高度吻合。而且,这种激活状态,在你情绪剧烈波动,尤其是感受到强烈威胁或抗拒时,会显着增强,并伴随有独特的、可远程探测的微弱生物场辐射。这解释了为什么周子轩的仪器能锁定你,也意味着……如果第三方势力有类似的探测技术,他们也可能在一定范围内定位你。”
顾微微的脸色瞬间惨白。生物场辐射?远程探测?这意味着她走到哪里,都可能像个活体信标,吸引着那些觊觎“钥匙”的猎手?!
“不过,也有好消息。”沈博士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顾小姐,你提供的敲击节奏,结合《哥德堡变奏曲》的特定变奏段落,我破解出了第二层密码!那不仅仅是会面信息,更是一个坐标和一首‘钥匙’验证序曲的片段!”
他快速操作电脑,调出一张苏黎世的老城区地图,上面标记出了一个点,不在圣马可街,而是在利马特河另一侧、靠近苏黎世大学老校区的一个地方。“坐标指向一家有百年历史的、专营古旧科学仪器和珍本书籍的店铺,叫‘守夜人’(der w?chter)。而那个‘钥匙’验证序曲片段,” 沈博士将一段解码后的、由数字和音符组成的奇怪序列展示给顾微微看,“根据我的初步分析,这可能是一种声波或特定频率电磁波的编码指令,或许是用来激活或验证‘钥匙’物理装置的某一部分!安德烈给你的,不止是见面地点,更是一个备份的、指向‘钥匙’另一部分线索的保险!”
顾微微的心脏狂跳起来。守夜人店铺!验证序曲!安德烈果然留了后手!他可能预感到危险,所以将更关键的线索,用双层加密的方式给了她!那么,他现在是去了那里?还是说,那里是下一个接头点,或者……藏着“钥匙”的物理部分?
“立刻部署,监视‘守夜人’店铺,但不要打草惊蛇。”陆沉舟迅速下令,“沈博士,继续分析那个序列,我要知道它的具体作用和使用条件。王锐,调取店铺及周边所有监控,排查可疑人员和车辆,时间范围扩大到过去七十二小时。另外,查清店铺店主背景,以及它和穆勒教授、或者顾瀚松先生是否有过交集。”
命令一条条迅速下达,整个临时指挥中心瞬间高效运转起来。顾微微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和闪烁的屏幕,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精密运转的战争机器。而她,既是机器要保护(或者说利用)的核心零件,也是可能吸引火力的诱饵。
“顾微微,”陆沉舟处理完紧急部署,重新看向她,目光深邃,“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留在这里,绝对安全,但被动等待。二,跟我们一起去‘守夜人’店铺。你是‘钥匙’,对验证序列可能产生的反应最直接,也可能更容易触发或识别线索。但风险极高,第三方势力可能也在监视那里,甚至已经设下陷阱。”
他顿了顿,看着她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补充道:“选择权,依然在你。但这次,我需要你现在就做出决定。我们没有时间犹豫。”
去,还是不去?
留在看似安全的囚笼,将命运完全交给别人,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还是再次踏入险地,主动追寻线索,哪怕可能面对更可怕的敌人和陷阱?
顾微微缓缓抬起眼,看向陆沉舟。他的眼中没有鼓励,也没有劝阻,只有一片冷静的审视,和等待她抉择的耐心。她知道,无论她选哪个,他都会执行。区别只在于,她是作为被保护的“物品”,还是作为并肩(哪怕是暂时、充满猜忌的)的“合作者”。
她想起安德烈沾血的脸,想起父亲可能隐瞒的沉重过往,想起“信使”技术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想起自己这被诅咒般的“钥匙”身份……躲在这里,真的能安全吗?真的能结束一切吗?
不。她受够了被动等待,受够了被命运摆布。即使前路是刀山火海,是更深的阴谋与背叛,她也要亲眼去看,亲手去搏一个结局!
她深吸一口气,撑着虚弱的身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尽管脚踝的伤让她身形微晃,但她稳稳地站住了。她迎上陆沉舟的目光,那双曾盛满泪水、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决绝的眼眸,清晰而坚定地吐出三个字:
“我跟你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