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果然是个晴好的天气。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闻彦由宫人服侍着穿戴整齐。不再是素白的寝衣,而是一身较为利落的月白云纹锦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大半,少了几分病弱的娇气,倒显出几丝清隽之气。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在合体的衣袍下也显得过分单薄。
萧烬踏入殿中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闻彦站在窗前,微微仰头看着外面的天色,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听到脚步声,闻彦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萧烬身上,很平静
萧烬心口莫名一窒,面上却不显,只道:“陛下,时辰差不多了。车驾已备好。”
“嗯。”闻彦应了一声,举步向殿外走去。步伐依旧有些虚浮缓慢,但比起前几日,已稳了许多。
萧烬跟在他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他能闻到闻彦身上传来的清淡的草药香,那是沐浴时加入的药材和他惯用熏香的味道。这气息让萧烬有些恍惚
御用的车驾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软垫,内里熏着暖香。闻彦先上了车,靠在最里面的软枕上,闭目养神。萧烬随后上来,坐在他对面。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宫门,朝着城外的皇家马场行去。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闻彦一直闭着眼,似乎真的在休息。萧烬的目光却无法从他脸上移开。阳光透过车窗的薄纱,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苍白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脆弱得令人心悸,也……美得惊心。
萧烬喉结滚动了一下,打破沉默:“陛下今日气色看着不错。”
闻彦眼睫微颤,并未睁眼,只淡淡道:“尚可。”
“马场空气清新,活动一番,于陛下身体有益。”
萧烬继续说,试图找些话头,“那匹大宛马驹是特意挑选的,血统纯正,但性子极温驯,陛下无需担忧。”
这次,闻彦连“嗯”都懒得回了,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萧烬看着他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心底那点烦躁又隐隐冒头,但他按捺住了。至少,闻彦愿意出来,这已经是进步。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抵达了皇家马场。这里占地极广,草场丰美,远处可见连绵的山峦。早有马场官员和侍卫跪迎。
萧烬先下车,然后转身,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扶闻彦。
闻彦的目光在那只骨节分明手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去搭,而是自己扶着车门,慢慢踏下了车辕。
萧烬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收了回来,负在身后。
早有内侍牵了那匹传说中的大宛马驹过来。果然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在秋日阳光下如同披着一层银光。马身线条流畅优美,四肢修长有力,额心一点菱形白星,更添神骏。它安静地站在那里,大大的眼睛温顺地看着来人,轻轻打着响鼻。
“陛下请看,就是此驹。”马场官员殷勤介绍,“刚满两岁,最是驯顺不过,脚力却已初显不凡。”
闻彦的目光落在那匹白马上,静静地看了片刻。阳光下,那马儿的皮毛闪闪发光,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闻彦点了点头,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不错。”
萧烬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今日特意安排,既是投其所好,也是想看看,在这相对开阔自由的环境里,闻彦是否能有片刻的放松
“既然陛下喜欢,不妨试骑一圈?”
他挥手示意马场官员和内侍退开些,自己则上前一步,亲手从侍从手中接过白马的缰绳,抚了抚马儿光滑的脖颈,那马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此马温顺,陛下久未骑乘,不若先由臣牵着,在场内慢走几圈,适应一下?”
“萧烬,”
“这儿……太小儿科了。”
萧烬牵马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
闻彦迎上萧烬探究的目光:
“不若,我们跑一场。”
话音落下,周围侍立的宫人和马场官员皆是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萧烬,又慌忙低下头去。陛下要与摄政王赛马?陛下那身子骨……这怎么行?
萧烬也是微微一愣。他看着闻彦
“陛下想与臣赛马?”
“怎么?”闻彦微微挑眉:“摄政王不敢?还是觉得……孤不配与你同场竞技?”
萧烬眸色骤然转深。他看着闻彦苍白的脸上那抹因情绪而起的淡淡红晕,看着他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心中的疑虑被压了下去。
他想看看,闻彦到底想做什么……
“臣岂敢。”萧烬缓缓松开了牵着白马缰绳的手,示意旁边的侍从将马牵到闻彦面前,“陛下既有此雅兴,臣自当奉陪。”
他转身,对身后的侍卫统领沉声吩咐:“去将‘追风’牵来。再清空北面草场,闲杂人等一律退至场外,没有命令,不得靠近。”
“是!”
侍卫统领领命而去,迅速安排。很快,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被牵了过来,那马比闻彦的白马更加高大神骏,眼神锐利
草场北面被迅速清空,侍卫们远远散开警戒。
闻彦看着那匹黑马,又看了看自己面前温顺的白马,没说什么。他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到白马身侧,手扶马鞍,试了试高度。
萧烬走过来,似乎想扶他上马。
闻彦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只淡淡道:“不必。”
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年少时学过的技巧,左脚认镫,右手抓住鞍桥,动作并不十分流畅,但他终究是靠着自己的力量,稳稳地翻身上了马背。
坐稳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握紧了缰绳。秋日的风拂过面颊,带来草叶的清香和自由的错觉。身下的白马似乎感受到骑手的意图,轻轻踏了踏蹄子,发出兴奋的响鼻。
萧烬一直在旁边看着,见他坐稳,萧烬才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黑马。两匹马并辔而立,一白一黑
“陛下想如何比?”萧烬问,目光落在闻彦握缰的手上,那手指修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闻彦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草场,远处是隐约的宫墙轮廓。他沉默了一瞬,开口:“从此处,到北面围栏尽头,折返。先回此处者胜。”
距离不算短,且有折返,考验马匹的爆发力、耐力和骑手的控马技巧。
萧烬点头:“好。”
“陛下身子初愈,不必勉强。若觉不适,随时可停。”
闻彦没看他,只是轻轻一夹马腹,白马立刻会意,小步向前踏去:
“摄政王,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萧烬看着他一骑当先、缓缓加速的背影,眸色深沉如夜。他不再多言,轻叱一声,“追风”如同离弦之箭般蹿出,几个呼吸间便追上了闻彦的白马,随即并驾齐驱。
风在耳边呼啸起来,草场急速向后退去。闻彦伏低身体,感受着身下白马逐渐提升的速度,心脏因为疾驰和一种久违的激越而剧烈跳动。
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旁边玄黑的身影,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相随。
萧烬控制着马速,始终与闻彦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闻彦身上,看着他因疾驰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眼神,看着他随风飞扬的墨发和素白衣袂……
折返点将近,闻彦猛地勒紧缰绳,白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灵活地转身。闻彦的身体随之倾斜,几乎贴在马背上,完成了一个漂亮却惊险的折返。虽然动作稍显凝滞,但那份胆气和技巧仍在。
萧烬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折返,“追风”的动作更加迅猛流畅,带起一阵劲风。
回程。
闻彦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疾驰消耗了他太多体力,胸口因为急促呼吸而隐隐作痛,握缰的手也开始发软。但他咬紧了牙关,再次催动白马加速。
萧烬将他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他完全可以轻易超越,但他没有。他保持着那个微妙的距离,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看着猎物在陷阱边缘奋力挣扎。
终点在望。
闻彦只觉得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如鼓的心跳。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伏在马背上,向着那模糊的终点线冲去。
就在白马即将冲过终点的前一刻,旁边的黑影骤然加速。
“追风”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以毫厘之差,抢先半个马头,越过了终点。
闻彦的白马紧随其后冲过。
疾驰骤停,巨大的惯性让闻彦身体猛地前倾,又重重摔回马鞍,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痛,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了下去。他伏在马背上,剧烈地喘息着,几乎直不起腰。
萧烬勒住“追风”,调转马头,回到闻彦身边。他跳下马,快步走到白马旁,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闻彦。
“陛下!”
闻彦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嘴唇失了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赢了。”他喘着气,声音嘶哑
萧烬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口酸涩异常
“陛下……”他想说什么。
闻彦却已经挣脱了他的搀扶,自己勉强稳住了身形
“今日,多谢摄政王……陪孤尽兴。”
说完,他不再看萧烬,轻轻抖了抖缰绳,示意内侍牵马,慢慢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背影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萧烬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素白的身影在秋日阳光下渐渐走远,手慢慢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