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了,天边透出一点灰白。上官孤云还站在窗边,脚上的伤一阵阵发麻,他靠着孤云剑撑住身体,没动。
赵婉儿坐回门边,手一直按在青霜剑上。她没再说话,只是盯着门口的方向。风吹进来,吹得地上碎纸片轻轻翻动。
“你去睡会。”上官孤云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
“我不困。”她说,“你也别硬撑。”
他没回答,慢慢坐下,背靠墙角。动作很慢,脚一落地就皱了一下眉。
赵婉儿看了他一眼,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干粮,递过去。“吃点东西。”
他摇头。“不想吃。”
“你不吃,伤不会好。”她把干粮放在他旁边,“我煮了水,温着。”
他低头看着那碗水,没伸手。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响声。
过了很久,赵婉儿轻声说:“你记得欧阳山庄那天吗?”
他抬眼。
“你穿这件大氅,站在欧阳伯伯练功的石台边上。风很大,你一句话不说。我以为你是个哑巴。”
他嘴角动了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听到了,但不想理人。”她看着他,“那天我喊你‘喂’,你听见了对不对?”
他停了几秒,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回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怕回应了,就会有人等我。”
“可我现在就在等你。”
他没说话。
赵婉儿往前挪了一点,靠近他。“你总是这样。受伤了就躲起来,别人想帮你,你说不用。可你明明不是铁打的。”
“我不是怕疼。”他说,“我是怕你们因为我出事。”
“所以你就一个人扛?”
“习惯了。”
“可我们不是外人。”她的声音低了些,“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我是想和你一起走。”
上官孤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有老茧,指节上有旧伤。这些年来,他握剑握得太紧,好像除了剑,什么都抓不住。
“小时候我被人丢在山里。”他忽然说,“不知道爹娘是谁。一个老头把我捡回去,教我武功。他临死前说,强者不能有牵挂,有牵挂就会死得快。”
赵婉儿静静听着。
“所以我一直觉得,身边的人越少越好。谁靠近我,谁就有危险。”他抬头看她,“上次你在偏殿中钉,我冲过去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你倒下。”
“那你现在呢?”她问,“你还觉得我是累赘吗?”
他看着她,很久才说:“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推开我?”
他没答。
赵婉儿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追到你吗?不是因为我会轻功,也不是因为我爹是北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往高处走,会选看得清四周的地方藏身。因为你习惯一个人,所以你总会找那种孤零零的位置。”
他怔了一下。
“你的心事都藏在动作里。”她收回手,“你不说,但我看得懂。”
屋外的风小了些。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两人中间。
上官孤云闭了下眼,呼吸变沉。“我不想连累你们。可我发现……我已经做不到视而不见了。”
“那就别再试了。”她说,“我们不是你的负担。是我们自己要跟你的。”
他睁开眼,看着她。
赵婉儿笑了笑。“你救过我那么多次,也该轮到我守着你了。”
他没笑,但眼神软了下来。
夜更深了。温度降了下去,冷意从地面往上爬。赵婉儿裹紧了外衣,靠在墙上,眼皮开始打架。
她撑了一会儿,还是没撑住,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最后,轻轻歪向一边,脑袋搭在上官孤云的肩上。
他身体一僵。
她睡着了,呼吸很轻,贴在他颈侧。他没动,也没推开。只是坐着,任她靠着。
过了会儿,他慢慢抬起手,把大氅拉过来,盖在她身上。动作很轻,怕惊醒她。
就在他要收回手时,赵婉儿忽然动了一下,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嘴里喃喃了一句:“别走……”
他心跳猛地一顿。
手指僵在半空。
他看着她熟睡的脸,睫毛微微颤动,嘴唇有点干,眉头轻轻皱着,像是在梦里也不放心他。
他没抽手。
反而反握住她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凉的碰到暖的。她的手指很细,却有力气,抓得很牢。
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很久没动。
屋子里很静。火塘早已熄灭,只剩一点余烬泛着微红。窗外没有影子,也没有脚步声。只有风偶尔刮过屋檐,发出轻微的响。
他靠着墙,肩膀被她压着,有点沉,却不难受。
他闭上眼,没睡,只是坐着。手一直没松开。
赵婉儿的手很暖,一点点把温度传给他。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想挣脱。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像冬天里突然有一束阳光照进来,不刺眼,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留一会儿。
他想起她说的那句话:“我们不是软肋,是铠甲。”
他没说话,但在心里,第一次信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东方的天色开始发亮,灰蒙蒙的光从破窗照进来,映在地上的碎瓦片上。
赵婉儿还在睡,头一直靠在他肩上。手依然抓着他的手腕,睡得踏实。
上官孤云没动。他睁着眼,看着屋顶的裂缝。晨光从那里漏下来,照在梁上一根断裂的绳子上。
绳子晃了一下。
他忽然察觉什么,目光一凝。
屋外,驿站后墙的乱石堆中,有一块石头动了。
不是风吹的。
是有人踩上去,又迅速退开。
他没出声,也没松开赵婉儿的手。只是右手缓缓移向剑柄,指尖轻轻搭了上去。
赵婉儿的呼吸依旧平稳。
他低头看她一眼,把大氅又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肩膀。
然后,他握紧了她的手。
晨光落在赵婉儿的手背上,那手还搭在上官孤云的腕上。他没动,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呼吸很轻,睫毛微微颤着,睡得并不安稳。
他慢慢抬起左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抽出来,动作极轻,怕惊醒她。然后把大氅掀开一角,把她的手小心塞进衣襟里,贴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体温,能暖着她。
做完这些,他才缓缓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脚上的伤还在发麻,但他没停顿,直接走向门口。
门是半塌的,木框歪斜地挂在墙上。门外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光,身形瘦长,腰间别着三把飞刀。
是慕容泽春。
他站在破屋外两丈远的地方,没靠近,也没出声,只抬了下手,示意上官孤云出来。
上官孤云迈出门槛,顺手把孤云剑留在了门边地上。剑柄朝内,剑尖对外,这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暗语:有人守后方,不必带剑。
“你醒了多久?”慕容泽春问。
“刚醒。”上官孤云说,“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驿站的烟囱昨晚冒过烟,虽然被风吹散了,但我记得这地方。”慕容泽春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进城南黑市赌了一局,赢了个药贩的信任。他说最近半个月,有人在高价收一种草。”
“什么草?”
“雪麟草。长在雪山绝壁上,百年难遇。普通大夫不用这东西,因为它寒性太重,活人吃了会冻坏经脉。”
上官孤云盯着他:“谁要这种草?”
“不知道。但买主都蒙着脸,用的是血煞门的暗记付款。而且每次交易后,第二天城里就会少一个流浪汉或者乞丐。”
上官孤云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起昨夜那个踩动石头的人影。不是偶然路过,是在观察他们有没有离开。
他又想起银护说的话:魂引仪式需要至阴之物,需要活人祭品。
现在又冒出雪麟草,寒性极重,配合活人使用……是不是能让死人维持气息?甚至短暂复苏?
他的脑子里开始拼凑线索。
独眼大师的寒冰掌,不只是伤人,更像是在试验某种封存生命力的手法;
血煞门夜袭时那些死士,眼神空洞,不怕痛,不退缩,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心神;
还有银护身上的诡异步法,快得不像常人,仿佛体内有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驱动。
这一切都不是为了练功。
是为了造人。
用药物和秘术,把普通人改造成不知痛、不怕死的傀儡。
“他们在练兵。”上官孤云低声说。
慕容泽春一愣:“你说什么?”
“不是练功。”上官孤云抬头看他,“是造‘兵’。不需要忠诚,不需要训练,只要一具身体,加上一点邪术和药引,就能让他们听命行事。”
慕容泽春脸色变了。“你是说……他们想组建一支死士大军?”
“不止是死士。”上官孤云摇头,“是比死士更可怕的东西。没有感情,没有恐惧,不会背叛,也不会逃跑。只要有人操控,就能一直打下去。”
“可这需要大量药材和活人。雪麟草稀有,不可能支撑大规模行动。”
“所以他们只挑特定的人。”上官孤云说,“流浪汉、乞丐、孤女……没人管的人。悄无声息地抓走,没人发现。等发现时,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慕容泽春沉默了几秒。“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现在去查药材的流向。”上官孤云说,“尤其是有没有往漠北或广州方向运。漠北是血煞老巢,广州是邱倩嫣的地盘,也是我上次重伤的地方。如果他们真在搞大事,一定会往这两个地方送东西。”
“好。”慕容泽春点头,“我三日内给你消息。”
上官孤云伸手,在地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是“江湖三浪”的联络暗号:保持距离,不要暴露。
慕容泽春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
上官孤云站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汗,指节发紧。这不是疲惫,是警觉。
他转头看向屋里。
赵婉儿还在睡,姿势没变,只是脸朝里的方向偏了些。大氅盖得好好的,连头发都没乱。
他走回去,在窗下阴影处盘腿坐下。这个位置能看到门口和后墙,也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他闭上眼,不是调息,而是在脑子里重新梳理所有线索。
雪麟草——极寒之物,能冻结生机;
活人失踪:提供躯壳;
魂引仪式:唤醒或操控意识;
血煞余党悍不畏死:已被试验成功。
缺的只是一个核心目标。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控制武林?还是……复活某个已经死了的人?
他想到混元老祖的名字。那是二十年前就被铲除的魔头,传说他死后尸体不见,有人说他用了秘法假死脱身,藏在极寒之地等待重生。
如果是真的……
那雪麟草的作用就清楚了:维持尸体不腐,等待魂魄归位。
可魂魄怎么回来?
需要祭品献祭,需要阵法引导,还需要一个主持仪式的人。
独眼大师不够格。他只是个棋子。
真正幕后的人还没露面。
上官孤云睁开眼,目光落在门边的孤云剑上。剑身映着微弱的光,像一道裂开的冰。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之前所有行动,都是敌人主动出击,他们被动应对。可这一次,对方迟迟没有动手,反而在悄悄收集资源。
说明他们在准备。
准备一件不能失败的大事。
而他现在知道了线索,等于打破了对方的隐匿节奏。
接下来,要么他们加快进度,提前发动;
要么……派人来灭口。
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赵婉儿。
不能让她留下。
可也不能赶她走。
他必须想办法把她支开,又不能让她察觉危险。
正想着,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是风吹过碎石的声音。
他不动声色,耳朵却竖了起来。
那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有一次,像是有人在试探着靠近。
不是慕容泽春。他走时脚步干脆,不会有这种犹豫。
也不是萧勇。他的马蹄声十里外就能听见。
是个新人。
上官孤云依旧闭着眼,右手慢慢滑向地面,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砖石。
他轻轻捏住,没动。
外面的声音消失了。
过了大概半盏茶时间,一只乌鸦从屋顶飞起,扑棱棱地掠过院子。
刚才那人走了。
上官孤云睁开眼,额头有一层薄汗。
对方在监视他们。
而且知道他们在这里。
他立刻起身,走到门边拿起孤云剑,检查剑鞘是否完好。然后把剑横放在赵婉儿睡觉的位置旁边,剑柄朝她那边。
这样一来,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剑,知道他没走远。
他又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干粮,压在碗底下,留了一口水在陶杯里,摆在她手边。
做完这些,他回到窗下,重新坐下。
这次他没闭眼。
而是盯着门口的方向,手指轻轻敲着膝盖。
一下,两下,三下。
跟刚才给慕容泽春的暗号一样。
他在等下一个消息。
也在等敌人下一步动作。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个人扛。
但他也不能让她们陷入危险。
必须找到平衡点。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马嘶。
很轻,但在安静的清晨听得清楚。
是江南常见的枣红马,蹄声清脆,骑手控缰熟练。
上官孤云猛地抬头。
那匹马不是冲着驿站来的。
是朝着城西废栈的方向去的。
而那个方向,正是慕容泽春刚才离开的路。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门边,盯着远方尘土扬起的地方。
如果那人是冲着药材去的,
那么接下来,
一定会有人在路上拦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