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刚歇,屋顶上的瓦片还微微颤动。上官孤云站在巷口对面的屋脊上,风把他的大氅吹得向后扬起,银丝绣的云纹在月光下闪了一下。
他跳下来,落在独眼大师藏身过的墙根处。地上有一小块灰布,沾着泥。他捡起来看了看,又蹲下,手指按了按地面。泥土还有点硬,是寒气冻过留下的痕迹。
他闭眼,运起傲世神功,掌心发热,顺着地面那股残余的冷意追过去。真气像一条线,一直往北延伸。
他知道,那个人刚走不久。
他起身就追,脚步轻但快,穿过三条窄巷,直奔城北废弃水道。入口的碎石被人动过,有扒开的痕迹。他弯腰钻进去,里面黑,但他眼神好,能看清脚下的青苔和腐烂木板。
走了半个时辰,他爬出水道,外头是一片荒地。远处山影模糊,天还没亮。
他没停,顺着寒气残留的方向继续走。十里坡外有座断庙,庙门塌了一半。他走近时,闻到一股蜡油味。火光已经灭了,但香炉翻倒的位置不对,明显有人动过。
他进庙查看,墙柱上刻着一个逆十字。他认得这个记号,是血煞门死士之间传信用的暗语。意思是:我还活着,计划未停。
他盯着那道刻痕看了两秒,转身出了庙门。
林子就在前面。树很密,路看不清。他放慢脚步,每走十步就停下来,用无敌神指挑开低垂的藤蔓,又用孤天拳轻轻震地,听土层下面有没有空响。
走到一片灌木丛时,左脚突然一沉。他反应极快,立刻往后跃,但还是慢了半拍。三枚铁刺从地下弹出,划破靴底,扎进脚踝。
他落地后单膝跪地,低头看伤。血从靴子边缘渗出来,脚踝发麻,已经开始肿。
他咬牙,右手按在伤口上,运功逼毒。掌心发烫,黑色的血珠从伤口挤出。他知道这是寒毒,混了冰劲,不好清。逼了半炷香时间,毒素排出大半,但右臂也开始发麻,动作比平时慢了一瞬。
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不能停。
林子越走越深,树根都被冻住,踩上去会裂。他小心避开那些地方,靠内力感知震动。又走了一段,前面没了路。一堆巨石横在山道中央,像是被人炸塌的。
他抬头看山崖。可以绕上去,但太陡。他攀了几次,手刚抓住岩石边缘,上面就滚下几块碎石。他躲得快,没被砸中,但右臂的麻感加重了,抓力不够。
他站在山道边喘气。晨风吹过来,带着湿气。远处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地上有一道拖行的痕迹,通向雾里,然后消失。
他知道,人已经走了。
他握紧孤云剑,剑柄上的蓝宝石沾了血,有点滑。他用力攥住,指节发白。
“今天让你走。”他低声说,“下次见,我不再留手。”
他说完,转身往回走。
脚上的伤越来越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钉子上。寒毒顺着经脉往上爬,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不敢全力运功,怕毒入心脉。
天快亮时,他走到城郊一处废弃驿站。门没关,他推开门进去。屋里有张破桌子,一张长凳。他坐下来,脱掉左靴。
伤口已经发紫,周围皮肤冰凉。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吞下。这是邱倩嫣给他的清毒丹,能压住寒毒三个时辰。
他靠在墙上,解开大氅。银丝云纹上全是尘土和血点。他把剑放在腿边,左手搭在剑柄上。
外面开始有鸟叫。天亮了。
他闭眼调息,但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刚才那条消失在雾里的痕迹。他本可以拼一把,爬上山崖追下去。但他知道,那可能是陷阱。独眼大师擅长借势布局,故意留下破绽引人深入。
他不是鲁莽的人。
可这次,他没能拦住对方。
他睁开眼,看向南方。杭州城还在那里,安静地躺在晨光里。
但他知道,事情没完。
他伸手摸了摸脚踝,伤口还在流血。他撕下一块衣角,简单包扎。动作很慢,因为手在抖。
毒没清干净,得找人处理。
他想起邱倩嫣说过的话:“你总是一个人冲在前面,可再强的功法,也扛不住一直硬撑。”
那时候他没当回事,现在却觉得那句话有点重。
他低头看剑。剑刃上有道细小的缺口,是之前震开透骨钉时留下的。他用拇指蹭了蹭那个位置,没说话。
外面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应该是早行的商队。
他没动,也没抬头。
脚上的伤提醒他,这一趟,他输了。
不是败在武功,是败在时机,败在一个人走得太急。
他把剑抱在怀里,右手始终没松开剑柄。
阳光从门缝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侧还在阴影里。
他忽然想起赵婉儿受伤那天,也是这样的早晨。雪刚停,她靠在他肩上,呼吸很轻。那时候他发誓,不会再让任何人因他受伤。
可现在,他自己倒下了。
他不想让人看见这副样子。
所以他没回城,留在驿站。
等毒清了,伤处理了,他还会去找那个人。
他一定会。
门外的马蹄声远去,风卷着枯叶刮过门槛。
他靠着墙,一动不动。
一只苍蝇飞进来,落在他脚边的血迹上。
他抬起右手,用两根手指一弹,苍蝇被打飞出去,撞在墙上掉了下来。
他没看它。
目光一直盯着门口。
外面的天,越来越亮。
晨光从门缝斜照进来,落在上官孤云的脚边。血迹已经干了,结成一片暗红。他靠在墙角,左手还搭在孤云剑上,手指发僵。
门外传来脚步声。
轻,但很急。
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声。赵婉儿站在门口,脸色一下子变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血,又看到上官孤云苍白的脸。
“你怎么不回城?”她冲进来,声音有点抖。
上官孤云没动,也没抬头。“我没事。”
“你有事!”她蹲下,伸手去解他脚上的布条,“别碰我。”他低喝一声,想往后缩。
赵婉儿手一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用力扯开布条,伤口露出来,皮肤紫黑,边缘冰凉。她咬住嘴唇,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罐。
“这是雪山派的化寒膏。”她说,“能逼出寒毒。”
药膏抹上去的时候,上官孤云身体一紧。冷意顺着伤口往里钻,像针扎进骨头。他没叫,只是呼吸重了几分。
赵婉儿的手很稳,动作却慢。她一点点把药涂开,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脚踝,两人都停了一下。
屋里很静。
阳光照在两人之间,灰尘在光柱里浮着。赵婉儿低头看着手里的伤,声音忽然低了:“你总这样。受伤了也不说,一个人躲起来。”
上官孤云看着她。她的睫毛垂着,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影子。
“上次我中了透骨钉,你把我抱在怀里,一路冲出雪地。”她继续说,“你不让我动,不让我看伤口,说怕我吓到。现在轮到你了,为什么不让碰?”
上官孤云没回答。
赵婉儿停下动作,抬头看他。“是不是觉得……我不行?护不了你?”
“不是。”他开口,声音哑。
“那是为什么?”
他闭了下眼。“我不是不怕疼。我是怕你们因为我受伤。”
话出口后,屋里更安静了。
赵婉儿看着他,眼睛有点湿。她没擦,继续把药膏涂完,然后撕下自己的衣袖,一圈圈包扎。动作很仔细,每一圈都拉得很紧。
“这次换我来。”她说,“你歇着。”
包扎完,她扶他往里挪了点,靠在墙角。上官孤云没拒绝,但也没放松。他的手一直没离开剑柄。
赵婉儿坐到他旁边,膝盖挨着他大腿。她没说话,只是坐着。
过了会儿,她问:“饿不饿?”
他摇头。
“我带了水和干粮。”她从包袱里拿出来,放在地上,“吃一点吧。”
他看了眼,还是摇头。
赵婉儿叹了口气。“你不吃,伤好不了。”
“我不想吃。”
“那你至少喝水。”她倒了一碗,递过去。
上官孤云迟疑了一下,接过碗。他喝了一口,水有点凉。他咽下去,手还在抖。
赵婉儿伸手扶住碗底。“我帮你拿着。”
他没推,也没谢。两人就这样共握着一个碗,慢慢把水喝完。
赵婉儿收走碗,坐在原地没动。她的肩膀靠着他的手臂,体温传过来,有点暖。
“你知道吗?”她说,“我第一次见你,你穿着这件大氅,站在风里,像根木头。”
上官孤云嘴角动了下。
“我以为你是个疯子。”她笑了一声,“结果你真敢一个人闯血煞门。”
“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傻。明明可以躲开的招式,偏要硬接。明明有人能帮忙,偏要自己扛。”
“这不是傻。”
“是。”她转头看他,“就是傻。”
上官孤云没反驳。
赵婉儿轻轻靠在他肩上。“以后别这样了。有我在,你就不用一个人撑。”
他没动,也没推开。
两人就这么靠着,阳光慢慢移过地面。屋外风吹枯叶,偶尔有鸟叫。
赵婉儿帮他把大氅拉上来一点。“睡一会吧。我守着。”
他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赵婉儿看着他睡着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有点烫,但不算高热。她收回手,握住自己的剑,轻轻放在腿上。
窗外树影晃动。
她忽然坐直身子,眼皮跳了一下。
她慢慢转头,看向左边那扇破窗。窗纸是旧的,有几处裂口。刚才好像有一道影子掠过,贴着墙根一闪而过。
她没出声,只把手按在青霜剑上。
上官孤云猛地睁开眼。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屏住呼吸。
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赵婉儿用嘴型问:谁?
上官孤云摇头。他慢慢坐直,右手摸向剑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响。
赵婉儿缓缓起身,往窗口挪。她贴着墙走,脚步落地无声。离窗还有三步时,她突然停住。
窗外的地面上,有一串湿泥脚印。
很小,只有前半只脚掌,像是踩了一下就立刻离开了。
她回头看向上官孤云。他已站起,虽然脚步还有点虚,但眼神已经恢复锐利。
他做了个手势:守住门口。
赵婉儿点头,反手握住剑,退到门边。她背贴着墙,剑尖朝外。
上官孤云走到窗边,低头看那串脚印。方向是从东往西,最后消失在一堆乱石后面。
他抬头望出去。
雾还没散,远处山野一片灰白。
他转身抓起水壶,把剩下的水倒在掌心,轻轻拍在脸上。清醒了一些。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吞下,是邱倩嫣给的续力丹。
赵婉儿低声问:“要不要走?”
他摇头。“这里地势高,能看到四周。他们不敢轻易靠近。”
“可是……”
“等他们再出现。”
赵婉儿咬了下唇。“那你坐下。别站着。”
他看了她一眼,没动。
她走过来,扶他坐下。动作很自然,就像做过很多次。她蹲在他面前,检查他脚上的包扎有没有松。
“别担心。”他说。
“我就是担心。”她抬头看他,“你能倒下一次,就能倒第二次。我不想看你疼。”
“不会了。”
“你说过很多次不会了。”
“这次是真的。”
赵婉儿没再说什么。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盯着外面的雾。
上官孤云看着她的背影。月白色的裙摆在风里轻轻摆动,银狐皮坎肩沾了点灰。她站得很直,像一棵小树。
他忽然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她回头,“我找不到你,就沿着血迹找。看到驿站亮着灯,就知道是你。”
“灯是我点的。”
“我知道。”
他又问:“其他人呢?”
“都在城里。我没告诉他们你在这。”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会嫌麻烦。”她笑了笑,“而且……我想第一个找到你。”
上官孤云没说话。
赵婉儿走回来,在他身边坐下。“我不怕危险。我只怕你不要我靠近。”
他看着她。“我没有。”
“那你答应我,下次受伤,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犹豫了一下。“好。”
“拉钩。”她伸出小指。
他愣住。“这算什么?”
“拉钩就一定要做到。”她坚持。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勾住她的。
两人手指交缠,阳光照在上面。
赵婉儿笑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摩擦声。
像是布料刮过石头。
上官孤云瞬间松开手,右手按在剑上。
赵婉儿也站了起来,剑已出鞘三寸。
两人同时望向窗外。
雾气深处,一道黑影正贴着断墙移动。速度很快,但在经过一块凸起的岩石时,停了一瞬。
那一瞬,阳光穿过雾,照在那人背上。
是个女人。
她穿着深灰色的短打衣裤,腰间挂着一把细长的匕首。
她抬头看了一眼驿站,然后迅速转身,消失在乱石堆后。
赵婉儿压低声音:“追吗?”
上官孤云摇头。“她在试探我们。”
“那怎么办?”
“等。”他站起身,虽然脚还有点痛,但已经能站稳,“她还会来。”
赵婉儿看着他。“你真的不走?”
“我不走。”他说,“我要看看,是谁想看我倒下。”
他走到窗边,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赵婉儿站到他身旁,肩膀挨着他手臂。
“那你小心。”她说,“我不会让你再受伤。”
他没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动作很轻,但很认真。
屋外风更大了。
枯叶卷过门槛,打着旋。
赵婉儿握紧青霜剑,目光盯住远方。
上官孤云站在窗边,脚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但他站得很直。
窗台上,一滴露水从瓦片边缘滑落,砸在地上,碎成几瓣。